两个寒暄几句,芷秋搁下几匹缎子,几件小孩家穿的衣裳、几双鞋,未见云禾,有关方文濡的消息没能出口,只得又装回去。
这厢蒋长薇虚送了两步,走回来由堂后出去,对着个小丫头子吩咐,“将她吃过的茶杯碎了去,坐过的地方打桶水来好生擦洗擦洗。”
园内翠色如画,蒋长薇道要走一走,由铃兰搀扶着,绕着条杜鹃泣红的小径上慢悠悠蹒步。
那铃兰见四下无人,声音放得低低的与她说话儿:“姑娘,您叫买的那耗子药已经买了来,只等明日使个人到厨房里去搁在她的饭食里,保管叫她一命呜呼!”
“你再高声些!”蒋长薇乜她一眼,只觉肚子上叫一条绢布勒得有些喘不上气,“那药可有谱没有?要是叫仵作查验出来,依着爷那样疼她,只怕倒要将我退回家去,横竖他现在儿子也有了,哪里还能恋着我?”
“姑娘放心,只说是厨房里的人不留心粘带了点,反正厨房里头惯常都是有耗子药的,她吃坏了东西,怨得着谁?要怪也怪厨房里的人不留心,关咱们什么事儿?”
缓缓走到房中来,见沈从之正在榻上坐着,支着条腿,悠悠闲闲地吃茶。原是叫云禾说得半信半疑,抱着个宁可信其有的肚子,刻意过来敲打敲打蒋长薇。
那蒋长薇见他过来,心内欢喜,面上倒还是贤良做派,“你又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我才下了月子,身上也不方便,还到七娘屋里睡去吧。说起七娘,我还要问,她可好?叫你关在屋子里,恐怕要憋闷坏了。”
沈从之搁下个青釉杯,剔眼将她望一望,倏然笑起来,“她就是那个性子,不如她意就又跳又骂,平日连我也骂得,我也只是忍耐罢了。你是大家的小姐,胸怀自然比她宽广些,若是得罪了你,你别往心上去。”
她眼皮一颤,有些心虚地将帕子揿在胸口,“这是打哪里说起来?”
“噢,没打哪里说起来。”沈从之将腿放下,歪在榻背上,掂量一番,到底不放心,又端坐起来,“其实是打她一个梦说起来。她今儿对我说,她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要取她的性命。我方才去,她对着我哭又吵,叫我到观里请个符。我心想,这是没头脑的事情,这园子里无冤无仇的,谁要害她?谁能害她?”
蒋长薇听这一席话,胸中暗自打了鼙鼓,只等他似笑非笑地出去后,忙将铃兰叫到跟前来,“那包药你快些去撒在花根儿底下埋起来,别叫人瞧见。”
铃兰挨着榻坐下,双眉攒起千度恨,“好端端,她做什么梦?姑娘,别是那粉头想着先冤枉了咱们,趁势收爷的心吧?”
“她早将爷的心攥死了,你想想,她要到衙门去告爷,爷还舍不得怎么着她,倘或再多嘴说我两句,我倒要先回京去了。”
“那眼下又动不得她,可怎么办?”
蒋长薇愁得脸发白,一时也没个主意,揿着胸口缓步往卧房里捱,生生像捱着油锅里煎熬的日子。
同样捱着日子的,还有芷秋。锦绣春色里,她像个守财奴一样,数着铜壶里一滴一滴漏下去的好日子,吝啬地想伸手去抓住烛光,祈祷着天不会亮,下一天不必到来。
但该来的总会如约而至,就像四季更迭不改,正是富贵不定,悲喜难测。
且说这日,陆瞻衙门归家,径直走到厅上来,但见里头两个缇骑起来拜礼,拿出份抄录的供词来递与陆瞻。
他窥看半晌,折递回去,“这份供词可呈给皇上了?”
“崔大人已经呈递了。”
“好,”陆瞻淡呷一口茶,发髻上两条锦带在垂首间,掠到胸前来,“有了苗全这份供词,加之我的事儿,革办沈从之、罚没沈家万倾良田也算名正言顺。”
两个缇骑相视一笑,“督公真是同皇上想到一处去了。皇上说,既要用沈丰,就不好赶尽杀绝,叫督公尚且留些余地,不要闹得太难堪。”
“我知道了,上头盘根错节,真要杀了沈从之,逼疯了沈丰,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不过革了他的职,永不录用就是了。”
“皇上就是这话儿。”那二人应和一阵,又遽然攒起眉心,“卑职们是八百里加急赶到的苏州,出发时,羁押督公的旨意也正出京,是传给沈从之的。大约十日便到,督公,请将需打点的先打点了,好预备回京,崔大人担心途中生变,叫我二人等着暗中护送督公回去。”
陆瞻点点头,朝黎阿则吩咐下席面,写局票传了两个倌人,留二人外头吃酒耍乐,独自踅回房中。
赶上芷秋午睡起来,正在妆台梳妆,涂着朱唇,描着山黛,镜中一抹明艳动人。桃良在后头使茉莉花头油挽了发,并头簪两只细珍珠钿,将端花的木盘托在前来。
谁知芷秋镜中望见陆瞻,自己不拣,回头叫他来拣,“你看看我戴什么好看?不要大红的。”
他便将了朵淡粉重白的西府海棠与她插在髻上,歪着脸镜里看一会儿,俯下来亲她,“我衙门里没功夫吃饭,有些饿着了,奶奶,烦请你打发我一顿饭吃。”
桃良听见已自去吩咐厨房,芷秋起来将他挽到榻上,拣了快酥油鲍螺给他,他将手一推,“不吃这个。”
“你倒挑嘴起来了,我看也没多饿。”芷秋嗔完,又喜滋滋偎在他怀里,“怎么衙门里不吃饭?”
他靠在榻背上,反手将窗户推开,即有清风徐来,暂解愁苦,“先前几个犯官压低价格买的田要退给长洲常熟几个县的灾民,若不盯着些,只怕地方官借故克扣,一时忙起来就忘了。”
“吃饭都能忘,大人可真是案牍劳形废寝忘食啊。”
“你不也没吃?”
“我早晨起得早,到午饭时节偏又犯困起来,就没顾上吃,先睡了午觉。这不正好麽,咱们可以一道吃。”芷秋撒着娇,笑得一派芳姿丽质。
未几饭食上来,再一壶茉莉花酒,芷秋替他斟满,陆瞻执起牙箸拣了片羊肉吃,细嚼慢咽间,眉目微垂,“大约十天左右旨意就要下来了,明后日,叫丫鬟打点了东西,我送你回堂子里去。”
芷秋亦将笑眼垂下去,翕然无心饮食,“我讲了,我不回去,要跟着你一路上京去。”
“不行。”陆瞻只怕路途凶险,不顾她说,先叫来桃良吩咐,“这两日,你将姑娘春夏两季的衣裳装点起来,先使人送到月到风来阁去,再慢慢将她的平日里用的东西一样一样收检了送过去。”
桃良不甘愿地应答着下去,陆瞻扭回来,仍旧吃饭,“现任那位县令,是我举荐的,四十出头,颇为和蔼。你要是在堂子里遇见什么事情,叫人去报他,他会出面的。”
芷秋静听一席,既不应承,也不拒绝,只将谈锋转过,“我同你说个事情,怪得很,这几日我到长园去,回回去都说云禾身子不好,出不了厅堂。我总疑心,她是不是在那边叫人欺负了去,会不会出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
“不会,我的人在那里盯着几天,是叫沈从之关起来了,大约是眼下这个时节,不许她同你来往。”
闻言,她倒放心下来,“这也对。只要她没什么事情就好,不然我放心不下。”
说话又拣起牙箸吃饭,关于回堂子里的事情只字不提。
话虽不提,事却照办,第二日陆瞻衙门里回来,果然叫丫鬟打点了好几大箱子衣裳出来,使黎阿则亲自押车送过去,另给了两千票子,“就说叨扰两个月,一应饭食都在这里头出,下剩的就当房租子。”。
又使人兑了好些银票出来,拢共一万银子叫桃良折在妆奁内。他这里忙,芷秋只在床上坐着不说话,两个怨眼盯着他一轮背影。
交代万全,陆瞻挨着她坐下,见她满脸的不高兴,少不得安慰,“这里被封,一应东西都是不动的,你放心,除非抄家,否则咱们家的就还是咱们家的。下人里头,除了你常使唤的这几个,我还挑了王长平,你常使唤他出门,跟着去也方便。阿则他们明日就要先启程回京,园子里其他的人要暂且收押到牢房里去。其他的你都不必管,我换了一万银子给你使,凭你要买什么,也都够了,你高高兴兴同姊妹们闲耍两个月,我就来接你。”
天色黄昏,屋里点了十几支蜡烛,将锦帐照得半昏。芷秋的面色也半昧,吊着他的胳膊眼巴巴睇住他,“真的两个月就能平安吗?我心里总是突突跳,老是放心不下来。你还是带着我去吧,啊?路上还好有个照应。”
陆瞻搂着人倒在下去,头枕两床锦被上,偏过脸笑,“我的心肝儿,我带着你真个不便。我发誓就两个月,多一天,你打我一巴掌!”
她又笑了,笋指抚着他的脸,“我相信你的。”
浄泚的呼吸交汇,熏起点点欲,陆瞻靡靡的眼色像一场迷烟朝芷秋拢过去,密集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与唇畔,流连忘返地移去她的颈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