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她在御前待了那么久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傻子。这并非因为她位高权重——御前的人里,便是不能进殿当差的小宫女小宦官,旁人见了也大多是客客气气的。
顾鸾心下轻嘲,面上犹自蕴着淡笑,低垂着眼帘:“是才人娘子先行质疑奴婢礼数不周,奴婢在御前当差,万不敢背这样的罪名,这才不得不与娘子解释一二,绝无顶撞之意,娘子不必这样多心。”
说着她屈膝施了万福:“快到轮值的时辰了,奴婢还有差事,先行告退。”
礼罢,顾鸾提步就走。然才刚走一步,左臂被人猛地一拽,力道之大令她一下子身形不稳,轻叫出喉。
“娘子!”倪玉鸾身边的宫女也吓着了,唯恐她举止有失,匆忙半拉半扶地欲将她的手按住。
然而却慢了一步——倪玉鸾将顾鸾拽回便蓦然扬手,一记耳光悍然打下。
“啪”地一声响起的同时,顾鸾清晰地听到倪玉鸾身后惊起宫人们倒吸冷气的声音。
脸颊的胀痛令她滞了一瞬,深吸一口气,顾鸾凛然抬眸,素手一起即落。
“啪。”倪玉鸾显未想到她敢还手,身子直向后一跌,所幸被宫女及时扶住。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宫人们连倒吸冷气的声音都不再有了,一个个目瞪口呆。不远处正有侍卫再巡逻,也都纷纷望过来,皆尽窒息。
半晌,倪玉鸾回过神来,却被她的举动镇住,不敢妄动了,只气得胸口起伏不止:“你……你好大的胆子!”
“倪才人。”顾鸾双手在袖中交叠着,稳稳地上前半步,口吻比姿态更稳,“这一巴掌是教才人明白,人在宫里,便是打狗也要知道看主人。”
“今日之事,才人若心有不平,自可去向皇后娘娘告上一状,奴婢也会去向宜姑姑和张公公禀明原委。你我位卑,都不是能决断是非的人,但宫里能决断是非的人多着呢,想来谁也不必吃什么哑巴亏。”
一番话说完,她复又垂眸福身,便提步走了,任由倪玉鸾瞠目结舌地留在那里。
夜晚的凉风一过,拂过脸上的肿胀,刮得一阵发麻。顾鸾一壁走着一壁抬手揉了揉,心里生着气。
浅薄如倪玉鸾都能进后宫,楚稷年轻时的品位竟这样差……!
诚然,她知道若依身份来说,便是倪玉鸾性子再浅薄她也不该还这一巴掌。可她实在气不过,只想看看眼前的楚稷还是不是那个让她忘乎一切的楚稷。
她太了解上一世所识的那个他。
那个他明辨是非,不太拘泥于宫规律例。有些看似有违礼法却事出有因的事若放到他面前,他总能将是非曲直理个明白。
他说恶法非法,他说若律例护不得良善弱小之辈,反成了作奸犯科之徒用以自保的利剑,那这律例便不要也罢。
她喜欢他说这些话时明朗又温柔的样子。
若这辈子他不再是这样明辨是非的人,只知以宫规照章办事,她会难过,那不如就当从未喜欢过他。
许是这样的假想令人不安,又许是脸上的胀痛挥之不去,顾鸾走着走着竟就哭了。眼泪漫出来,她抬手用袖子抹了好几次,听到背后有人喊:“顾鸾!”
顾鸾脚下顿住,薄唇抿了抿,低着头,转过身。
三两丈外,楚稷笑一声,提步上前:“一转眼的工夫就找不到你了,走得倒快。给。”他抬手一递,“方才路过柿子树摘的。”
话音未落,一颗泪珠从她羽睫上划下来,晶莹剔透地坠到草地上,消失不见。
楚稷愕然。
“怎么了?”他疑惑地弯腰张望她的神色,“朕打趣你两句,你就这么……”
说到一半,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指痕。
“怎么回事?!”楚稷直起身,笑意荡然无存。
顾鸾再度抹了把眼泪,仰起脸,毫无惧意地直视着他:“奴婢方才遇到了倪才人。”
他皱眉:“倪才人打的?”
“是。”顾鸾一咬嘴唇,如实相告,“但奴婢还了手。”
楚稷浅怔,难免三分讶色。
顾鸾的眼帘低下去:“皇上觉得是奴婢的错还是倪才人的错?”
这话里,有几许只她自己可知的负气。
楚稷想了想:“好好的,为什么动手?”
顾鸾面无表情:“奴婢回营地时迎面碰上倪才人,才人娘子见奴婢跑着,便说……”
她一五一十地将经过说给他听,连倪玉鸾所言都能一句句原原本本地重复出来,语气亦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这是上辈子在御前当差练出的本事,为的原是不因代人传话惹出误会。如今这般一清二楚,却是因她想给自己一份坦荡,想看看若她毫无偏颇地将事情讲给他,他会怎么决断。
她盼着他不要让她失望,却也并不怕迎来这份失望。
皇后所住的帐子里,倪玉鸾正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她呜呜咽咽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便抬起头,手指着脸颊,满目的委屈:“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看看,一个宫女都敢对臣妾动手,这宫里可还有半分尊卑礼数么!”
皇后端坐在宽大的金丝楠木扶椅上,恹恹地揉着太阳穴。
她到底怀着孕,胎像虽稳,这一趟颠簸过来却也有些累。原想早早睡下,倪氏却偏在这时候来求见,她本想推了不见,又听禀话的宫人说倪才人脸上有伤。
但凡嫔妃,总是爱惜容貌的。她只道是六宫出了争风吃醋之事以致行止失当,这才见了倪氏。
没想到传进来一听,竟是和御前的顾鸾起争执打的。
这事若管,并不好管,御前的人轮不着她去插手;若不管,好像又有失皇后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