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稷见完宗亲们回到纯熙宫,还没走进宫门就听见了四面八方的笑闹声。
他抬眸看了眼,见院中处处热闹,就笑起来,吩咐张俊:“咱们走偏门。”
偏门指的是纯熙宫一侧供宫人们行走的小门,天子原没有走这道门的道理。可他若这样大张旗鼓地进去,礼数总是难免的,在玩闹间显得很是麻烦。
于是在他溜进殿的时候,顾鸾好生愣了一下:“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外面怎么一点问安声都没听着?!
“偏门。”楚稷笑了声,坐到顾鸾身侧。
燕歌见状就识趣地告了退,他待她出了门,小声问顾鸾:“孩子们怎么样?”
“挺好的。”顾鸾一哂,“永昌他们玩得都高兴,悦颖和杨青一起放烟火来着。”
“好。”楚稷略微松了口气,沉吟了一会儿,又笑,“等这些事都安排好,也该立后了。省的某些人天天想着不愿意进妃陵,好像我欺负她一样。”
“谁天天想这个了!”顾鸾美眸一瞪,抄起枕头来砸他,“不就说过那一次!你少扯谎话编排我!”
这般嬉笑打闹间,转眼又过去大半载。杨青在春时已随鸿胪寺出使塞外,永昌和永昕两个仍是老样子,一边兄友弟恭一边暗自较劲。
永昀……在这样的局面下,永昀倒成了宫中最不让人操心的男孩,日日想着如何玩乐,虽然功课远不及两个哥哥,但总归没什么心事让长辈担忧。
再入秋时,原与悦颖定了亲的定远侯染了风寒,一时间病来如山倒,当日就已卧病不起。
定远侯一门在京中显赫之至,爵位乃是大恒立国之时就定下的。头一位定远侯不仅战功显赫,更忠心可鉴。当时大局初定,武将们一度相争不休,个个都想大权独揽,唯他早早地交了兵权,递上辞呈说要告老还乡,回家种地。
为着这份忠心,高祖皇帝赐了他爵位,还赐了世袭罔替的殊荣,令他家爵位承袭不必递降。自那时起,定远侯府就已注定成为京中显赫的望族。
如今的定远侯才及弱冠,刚在朝中崭露头角。可他不仅家世显赫,更文武双全,当得起一声年轻有为。
这样的显贵生了急病,自然人人都要一表关切。不仅京中数位朝臣宗亲都前去探望,宫中也接连差下去数名太医,楚稷命他们勉力医治。
但顾鸾心里知道,这条命终究是救不回来的。
因为上一世也是这样。上一世的这位定远侯也与一位公主定了亲,突发急症,楚稷不仅亲自去探望过,更恨不能将太医院都搬去侯府,就为救他的命。
可他终究还是走了。在深秋金黄遍地的日子里撒手人寰,整个京中都为此覆上了一层哀伤。
那时候顾鸾还在尚宫局里做女官,听闻此事也好一阵唏嘘,接着就被差去了定远侯府,奉旨帮侯府筹办丧仪。
如今想起这些,顾鸾还是感慨万千。心下虽盼着杨青和悦颖能修成正果,却又免不了祈祷定远侯此番能逃过一劫,长命百岁。
让她比较意外的,却是悦颖竟为此去了庙里。据说在佛前一跪就是大半日,还抄了祝祷经文供了上去。
顾鸾闻之忍不住好奇,在她来纯熙宫问安时终是忍不住问:“你不是说不喜欢他?”
“是不喜欢。”悦颖一喟,稚气未脱地小脸上满是愁苦,“可再不喜欢……我也不能盼着他死呀。他赶紧好起来,我愿意跟他成婚,大不了就是各过各的。”
顾鸾听得心底酸楚,苦笑:“你是个好孩子。”
而她还想说,好人会有好报的。这份善心之下的祈祷或许终究拧不过天意,但她与杨青,来日自可相伴。
不出所料,定远侯终是在深秋时节去世了。这原是楚稷安排中的一环——他知道定远侯早亡才会给他和悦颖赐婚,这样既可给定远侯一门加恩,又可破悦颖的局。
可事情真到了眼前,他又很有一种无力感。
一种无力逆天改命的无力感。
顾鸾为此认认真真地安慰了他大半日。他仍是像上一世一样命宫中给定远侯置办了丧仪,又让定远侯的弟弟承袭了爵位。
丧事办妥之后,侯府、乃至满朝文武便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悦颖公主守了望门寡。
接下来就是一番君臣之间的客气,而后再商量公主该怎么办。
上一世,这事没出在悦颖身上。定远侯府为此上疏告了罪,楚稷当然不会怪罪,定远侯府也不会真让公主守寡,一番礼数往来之后就另择了驸马。
而这一回,在定远侯府告罪的同时,悦颖就紧张起来。
顾鸾仍担着御前掌事女官的差事,许多时候还是要在紫宸殿忙着。于是前头的早朝还没散,她就见悦颖赶了来。
她刚问了句“怎么了?”,就注意到悦颖眼眶红红的。
“佳母妃。”悦颖朝她福了福,不安地抽噎,“父皇是不是……是不是要为我另择驸马?缓一缓好不好,我……我也不太想嫁人。”
“总是要嫁人的呀。”当着宫人们的面,顾鸾只能摆出这样一副态度。继而伸手揽了揽悦颖,安慰她,“你别急,等一会儿你父皇下了朝,你与他商量商量?”
悦颖抹了把眼泪,点点头。顾鸾就让她坐在了内殿里等,上了茶点让她吃着玩,可足足两刻,悦颖一口都没心思吃。
楚稷下了朝,走出宣政殿就听宫人禀了悦颖候见的事。是以步入殿门时,他就笑了:“悦颖来了?”
“父皇……”悦颖忙起身见礼,楚稷一哂:“坐。”
他说着,自己也没继续往御案前走,而是到悦颖身边坐了下来,二人间隔了一张方方正正的茶几。顾鸾见状,就坐到了悦颖另一边,和悦颖之间也隔了一张方方正正的茶几。
楚稷打量着她:“你是为驸马的事来的?”
“嗯。”悦颖点头,眼眶就禁不住地又红起来,“父皇,先不为儿臣挑驸马了好不好?儿臣……儿臣不着急的。”
“你不急着嫁,但人要先选才好。”楚稷含着微笑,温和无比。
顾鸾在悦颖身后无语地望着他,心说你就欺负人吧。
他继续说:“否则等你想嫁人了再选,难免仓促,若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就委屈了你。”
“不会的!”悦颖连连摇头,“儿臣怎会那么着急?宫里事事都好,儿臣……就是一辈子不嫁,也能过得快活。”
楚稷失笑:“这么难过吗?”
“……”顾鸾暗暗翻了个白眼。
悦颖一听这话,心念一动,便顺着道:“是……儿臣从前觉得定远侯不好,可他就这么走了,却也难过。虽说定远侯府必不要求儿臣守寡,可儿臣现下却没心思多想这些。”
“那也罢。”楚稷吁气,在悦颖满目的期盼之中凝神思量了须臾,便道,“那就……还是在京中择一处公主府给你。等到明颖出嫁,你便也可住出宫去。这样你若想与定远侯府走动,能方便一些;若不想走动,身在宫外也可四处玩一玩,心情总能好些。”
他说的这些,与顾鸾虽谋划已久,于悦颖而言却是意外之喜。
悦颖离座起身,端端正正下拜:“多谢父皇!”
“快起来。”楚稷伸手虚扶了一把,又像模像样地宽慰她,“斯人已逝,你还是要看开些。平日若心情不佳,就找兄弟姐妹们玩去。”
“诺,儿臣知道。”悦颖衔起笑,就不再继续搅扰,朝二人施了一礼,告退出殿。
如此这般,楚稷翌日清晨就昭告了文武百官,说公主为定远侯亡故之事大为悲恸,婚事暂不再议,命工部为其挑选一处府邸,供其出宫居住。
这种说辞既冠冕堂皇又儿女情长,文武百官自无异议,纷纷进言安慰公主。定远侯府更大为动容,深感自家的事误了公主,直不知该如何表达歉意。
又过月余,公主府的位置就敲定了。顾鸾对这地方早已心里有数,却只当不知,挑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喊上悦颖一道出了宫,说带她先去看看。
早冬京中的大街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凉,马车驶进巷子在府门口停下的时候,正有几个工部官员在府中忙碌,闻讯皆迎出来,向皇贵妃与公主见礼。
“诸位大人自去忙吧,本宫带公主随处看看。”顾鸾衔着笑,待他们退开,又告诉悦颖,“府中现下瞧着多半不好,修葺一新之后就不一样了。你有什么想要的,若瞧着府里没有,也正好可以跟大人们提,让他们给你添上。”
“好!”悦颖笑道,“我要建个小湖,这样明颖冬日里来玩就能滑冰了!”
“先想想你自己喜欢什么。”顾鸾无奈地一拍她额头,就带她进了府门。这处宅院已空置许久,需修整的地方不少,但悦颖转了一圈,对格局大体满意。
“喜欢就好。”顾鸾抿唇,着人请了位工部官来,与他商量,“公主说想修个湖,本宫瞧着西北侧的那处花园大些,可方便修么?”
“西北?”工部官员沉吟了一下,拱手,“若说要修,修也修得。但若论方便,却是东北侧那方院更方便。因为挖湖不难,难的是引水,东侧恰有河道可引水入院,而若要动西侧,不仅河道离得远些,大概还得动到隔壁杨大人的院子。”
“杨大人?”悦颖蓦地抬头,“哪位杨大人。”
顾鸾垂眸,只做不知。
面前的官员禀道:“是鸿胪寺的杨大人,杨青。”
悦颖惊吸凉气,喜色几乎要掩饰不住:“佳母妃,杨大人住在隔壁?!”
“大人既这么说,应是不会记错。”顾鸾笑笑,就替她拿了主意,“那湖就开在东侧吧。西北边那里,本宫瞧着幽静,不如用作书房。大人们费心,修得雅致一些。再倚墙栽一片竹林,四季常青,意头好。”
工部官员闻言一应:“诺,臣遵旨,必为殿下安排妥当。”
“有劳了。”顾鸾还是那副客客气气的模样。心里却在想——和杨青一墙之隔的地方修什么湖呀!
明颖一来,你们还怎么见面?
还是书房好,书房可以理直气壮地不让外人进出。
再在竹林后面开一道小门,走动便也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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