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有些忌讳族里的人,楚山浔这话便说的委婉。听在福桃儿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番意思。这一桌子都是他家的人,免不得便生出些外人的感觉来。
可楚齐氏却恰恰与福桃儿会了相反的意,她老人家一心想将远房的侄孙女安过来。往常长辈开了口,还从没被拒绝过。这一下,便几乎坐实了心里的想法。她是个从五品的诰命,当即重拍酒盅,哼笑着指桑骂槐道:“听说南蛮广粤一带,有山野里极穷的人家,男子都要到三十岁才得妻生子,通常一辈子也才守那一个妻子的。那儿出来的女子,若是远嫁,都成了有名的妒妇啊。”
听了这段,楚山浔眉峰一挑,扫了眼兄长和章环,却又按耐下来。只是在桌子底下轻轻捏住了福桃儿握拳的手:“堂伯母见识广博,浔儿受教了。小桃,你身子还没大好,不如早些退席歇息去吧。”
福桃儿不晓得他这些日子的动作,闻言心下晦暗。见楚齐氏犹在那儿不依不饶,也不多言,行了个礼就先自离开了。
掀了帘子出去,背后传来一阵宾主尽欢,够筹交错的热闹声响,仿佛她还是那个低贱穷苦的丫鬟一般。楚齐氏特意放高了声音,说她不贤良,如何配不上楚家的哥儿,却只听得人附和,越发将她说的不成样子。
对着楚山明、章环等人,楚山浔刻意作出了毫无察觉,奢靡无度的样子。连带着那上好的雕花酿也是一杯又一杯得灌下了喉去。
宴罢人散,他却没有急着回晚晴斋去陪心心念念的人儿,只是同庶长兄一道,朝府里架了九曲桥的河边散去。
这是茺河的一小段分支,由北边的草原一路奔涌,穿过整个京城西东,到这处,便有这么一出分支恰好穿府而过。茺河是京城附近第一大河,虽说是条极小的分支,却也水势颇大,浩浩汤汤,西东都有人守候,不许舟楫误入,两岸遍栽垂柳,无疑成了府内最精妙的一处景致。
到底是作出嗜酒颓废的样子,席间十几巡酒吃下来,约莫饮了快一斤雕花酿。饶是楚山浔平日酒量颇好,脚下免不得也显出三分踉跄来,大半倒并非是作伪的。
兄弟两个倚了颗垂柳,朝一块平整巨大的太湖石边一坐一立。
“大哥,咱们有多少年没这样一道喝酒了?”夏夜燥热,楚山浔仰头看星辰,心底却是清明。
“父亲走之前的家宴上吧。”楚山明看了眼他面上的红晕,揉了揉自己饱胀的肚腹,忽而笑着说了句真心话,“你们这些读书人,一饮酒便泛酸。说实在的,我实在是不喜欢。”
“那是你于诗文无缘,小时候可没少挨爹的打。”楚山浔侧屈单膝,歪了头去看他,“大哥,还记得以前,你总是偷偷带我在冬天溜去凿冰捕鱼。还想的起来是去的哪个湖吗?”
楚山明被他问的一怔,低头扫了眼,又忙移开视线:“多少年前的事了,平城的哪条江河没带你去过。那时候三弟总是仗着年长些来欺你……”顿了顿,他认真地试探了句,“五弟,他纵容刁妇害了祖母。你竟从法场上救下,还特意安排了地方……”
“一笔写不出两个楚字,到底是血亲家人。大哥,听说年前你纳了个平妻?方才喝多了,一下竟忘了恭贺。”说着,楚山浔从怀里掏出个楠木雕的小盒,“给大侄子的周岁礼,生辰时抓的什么?”
提到唯一的儿子,楚山明面上一派温柔:“他父亲一介商贾,这小儿竟是抓了支羊毫小楷。”
“甚好!”楚山浔击掌对月,“大哥往后可千万莫心疼,开蒙时直接朝我府上送了便是。”
远处仆人的唤声打断了楚山明的怔楞,他很快从旧事里回过神,眼角闪过一线精光,热络万分地便同幼弟告辞离去。
不过是那人的身影才闪过回廊,湖石上的楚山浔便收敛神色,一派肃然,时不时搓捏着拂面而来的垂柳枝叶,哪里还有半点方才沉浸回忆的样子。
人常说的,官商勾结,实际上他早就在楚山明身边埋下了暗线。这些日子,东拼西凑的,基本也把这位兄长同靖远侯勾结的事弄了个清楚。
朝堂上的官吏们,暗地里都传他是个冷血无情之徒。可事实上,对于旧情,楚山浔实在是顾念的很。
又在湖边坐了片刻,暗卫的脚步声逼近,朝他行礼道:“大人,那些矿主都已料理定了,该定怎样的罪名,就等您的吩咐。”
“私开铁矿,本朝的律例,该当如何?”
“回大人,该是夷三族。”
“嗯。”楚山浔略一沉吟,眼前忽的浮现出长兄家中尚在襁褓的幼子来,“这罪名,是不是太重了些。”
“大人!”暗卫怕被牵连,双膝着地肃然道,“是您说的,朝堂譬如战场。若非大公子听靖远侯的,要将私贩铁器,铸造倭刀的罪名安在您头上,又何至于如此。大人!切不可以阖府的性命开玩笑。”
“哼,我自然省的,你的话太多了。退下吧。”
回到晚晴斋三楼内室时,却见床上的女子靠了软垫正执卷闲读。楚山浔面色潮红,晃着身子走近了,还有些奇怪她的淡然时,却见那俨然是一卷《兵法》。
“对着这些人,怎的也喝这么多酒呢?”见他玉白的脸上,从眉心处红到了唇角,是向来与王侯酒宴上周旋而回的样子,原还思绪乱飞的福桃儿,便面露忧色来。
“这是还未梳洗吗?”见他笑着靠在自己身上,她上前自然地先解下巾冠。
“陪我去楼下可好。”楚山浔眼角斜飞,玉容倾城,只是装作不胜酒力的肆意模样,“不想叫人来伺候了。”
“那我扶你下去?”
男人的身量比她高出许多,体格上也差得很远。已经快二更末刻,楚山浔打定了明日早朝误事,便如泥鳅软蟹一般,伸手搭靠上她的肩头。
木梯响起,福桃儿扛着千钧般的重量,从她的角度看去,竟只觉得身上人,面容姣好柔媚的不似男子,若单看这一张脸,眉目五官,倒与那扬州瘦马的醉态一般无二。
池水氤氲泛着微微的热气,楚山浔胡乱褪了上衣,将一双长腿浸入水中,回首斜挑了眼眸,带了丝娇气地眨了下眼:“恁般热的天气,分明晓得我厌热,何不放了冷水来洗?”
从竹架边抽过块干净柔软的丝帕,沾了些温水去拭他面额上的汗绩,福桃儿颇为无奈地温言道:“哪里热了,明明比手还凉些的。”
近日她的记忆全然恢复了,冲击颇大,却还不至于连冷热都分不清楚。她低下身子,又撩起了一片水花,确定了这只是温偏凉的池水。
“小桃,我喜欢你,想同你说很多话。”
心头一跳,见楚山浔歪趴了上身在碧玉池阶上,怕耽搁了明日早朝,她也撩了裙摆,席地坐于未湿的上两层玉阶,略带了些怜惜地替他净面:“都快要三更了,喝这许多酒,等我擦的快些,三更前还是快快去安歇为好的。”
“唉!”突然,楚山浔哑着嗓子低呼了声,故作害疼地看向池底,“是你的发钗掉了进去吗?踩着了,好疼啊。”
“怎会,哪里有?”他不是随意呼痛之人,福桃儿赶忙半起了身子,想要看清池水下的事物。
“啊!……咳……”就在这时候,手臂被一股力道牵着,一下子滑进了碧玉池中,差点呛了口水,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托了起来。
夏衫湿透得贴在一个滚烫的身躯上,男人垂首,伏在她耳畔,吹着热气:“三个月内,我让你的仇人消失,但是你……”
手肘下腻热的胸膛将她拥得很紧,福桃儿顿时面热难抑,想要挣脱,才打起两下水花,便又叫人死死地按住。
潋滟桃眸看着风流,却泛着肃然凝重的光。这双眼睛,仍是这般黑白分明,也不知是情愿,还是被迫,她忽而放软了声音,靠在他肩头,微喃了句:“子归,都凭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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