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满福一面动作不停,一面操着口音浓重的国语回复道:“小小姐,你说的应该是鳗鲞。这时候闻着腥,油煎上桌不知道多香哩。”又冲安裕容道:“这东西清湾镇都没有,只大镇子才有海边上的渔民来卖。到今日都着急回家过年,价钱很是划算。我想少爷们带贵客回来,多买些错不了。”
安裕容问:“钱可还够?”
“够的够的。前次大少爷你捎回来的钱,办完年货还有的剩,回去就叫我婆娘给你交账。这一趟不单买了海货,虾干鱼干、酱鸭熏鹅、火腿香肠,有好的都办了些。家里还有陈阿公自己上山采的笋子菌子,都叫我婆娘晒干了,就等你们回来吃。”
申城所在越州靠海,更兼内陆河湖密集,本地水产丰富,海鲜河鲜水禽俱是家常食谱,年货自是少不了这些。又多丘陵山脉,盛产竹笋菌菇山核桃之类,可说山珍海味齐聚,美味佳肴无穷。安裕容在申城买了新样货色舶来品寄回庄园,特地随信捎给林满福一笔钱,托他采购本地食材。
虽说战火停歇不过短短数十日,江南地界,尤其申城以南,短暂的惊慌过后,几乎没受什么影响。乡间消息滞后,更加安稳如常。而南方革命党政府因北伐之需,大力征集军资用品,某种程度上甚至带动了民间经济。即便最新通告要求民众不得庆祝旧历新年,到了乡村小镇,不过一句空话。且不说一路如何拥挤,镇上如何热闹,只看到得庄园附近,村中处处贴红挂灯,家家舂米蒸糕,富庶些的人家门前窗下还悬列着腌制的鸡鸭鱼肉,引人垂涎。远近传来零星的噼啪声,是淘气的小孩子在放鞭炮。节日气氛之浓厚,不必言表。
晚饭时分抵达庄园,满福嫂与陈阿公不怕冷,也不知在门前等了多久。满福嫂看见颜舜华,直呼:“小囡囡模样可真俏!”望见后头站在颜幼卿身边的郑芳芷和徐文约夫妇,迟疑着不知如何招呼。
安裕容一一介绍过,满福嫂上前两步,向郑芳芷正经行了个礼:“拜见夫人。”
这一村都是同一家的佃户家仆,满福嫂年轻时候出嫁前,也曾在主家伺候过几年,学过一些规矩。头年两位玉少爷在庄园里借住,都是年轻小伙子,为人随意不讲究,上下规矩自然守得不严。如今两位玉少爷正经成了庄园主人,又特地带来一位当家的长姐,在满福嫂看来,身份自是类同主母,颇多了两分小心。
众人见完面,放下东西先吃饭。晚饭是满福嫂陈阿公带人事先预备好的,温在甑里只等上桌。饭毕,两人主动凑近郑芳芷,汇报房屋分配、年菜准备等事宜。安裕容、颜幼卿见嫂嫂驾轻就熟,乐得轻松,带着孔文致拆开行李,清点东西,分送礼物。林家夫妇与陈阿公以下人自居,没料想竟然收到主家特地带回的稀罕物新年礼,又惊又喜。
一日舟车劳顿,几件大事说完,诸人纷纷歇下。徐文约夫妇安置在竹篁里,隔了小池与竹林,地方略偏远,然独立方便。安裕容与颜幼卿同住掬芳圃,不比去年偷偷摸摸,这回光明正大住一块儿。郑芳芷母子三人住涵翠轩,与掬芳圃一样,是内外套间格局,颜皞熙住外间,母亲带妹妹住里间。满福嫂要安排小丫头来伺候起居,依旧叫众人谢绝了。
次日除夕,安裕容、颜幼卿多少有点儿主人意识,不好意思赖床。穿戴整齐到前厅,才发觉竟是最晚的两个。厅中条案上香炉花瓶之类撤了个干净,地下排着一条条洒金红纸,两个孩子连同徐文约,正挥毫泼墨写对联,陈阿公与林满福在旁帮忙托纸,嘴里夸个不停。
“徐先生这字,写得可真好。我看哪,比上村举人老爷写得都好!”
徐文约笑道:“举人老爷写的什么样,林大哥见过?”
“嘿嘿……没见过。不过江南艺专叶校长的字,我可当真见过。我看徐先生你这笔字,比叶校长可不差!”
“叶苦寒先生是大艺术家,我一介俗人,哪里敢比?林大哥谬赞,谬赞。”徐文约嘴里说着“谬赞”,脸上却是容光焕发,显见十分受用。
陈阿公道:“徐先生写得好是当然,小小少爷和小小姐,这么点年纪,也写得这样好,才是不一般哪!”
安裕容见两个孩子红着脸直笑,回复道:“小孩子不经夸,阿公莫叫他们飘上天去。”
原来附近村庄每逢过年,都由上村一个前朝老秀才写春联,各家拿些鸡蛋菜干之类换取。陈阿公也提前换了几副备用,早起正要张贴,叫徐文约看见,无非“书香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之类陈词滥调,心下颇为嫌弃。正好林满福买回的年货中有几刀洒金红纸,家里也有现成的笔墨,遂亲自动笔写起来。
地下摆着已完成的三副春联。一副写的是“江南塞北皆春色,笑语欢声俱好音”。笔致清丽,稍显稚嫩,应是十三岁的国中生颜舜华所作。一副是“昨日理想同今日,新年气象胜旧年”。昂扬豪迈,充满少年意气,想必是很快要成为高中生的颜皞熙手笔。另外一副行书字迹圆润而流利,写的是“阶前翠竹迎归客,槛外红梅似故人”。正是徐文约亲笔。
安裕容一拉颜幼卿:“来来,咱们也写几句。”
颜幼卿笑笑:“可不敢与徐兄大文豪比。”
徐文约哈哈道:“自己人面前,搞什么假谦虚。”让开位置,将笔一递,“来,正好还差掬芳圃、涵翠轩两副。华儿的言辞喜庆大气,可贴厅堂。熙儿的志向宏伟,贴外头难免自吹自擂之嫌,贴书房正好。我这个么,区区不才敝帚自珍,就贴我与映秋住的竹篁里罢。”
安裕容道:“芳芷姐大才,不敢越俎代庖,他们娘儿仨住的涵翠轩待会儿请她自己写罢。华儿,你娘忙什么呢?怎不见人影。”
“娘跟林家大娘在厨房准备年夜饭呢。我去问问她得空不。”颜舜华说着,一溜烟跑了。
安裕容瞅一眼颜幼卿,颜幼卿摆手:“阿哥你来。”遂不推辞,接过徐文约手里的笔。林满福动作麻利替他换了纸。
沉吟片刻,毫端落墨,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徐文约背起双手,边看边读:“掬庭水以鉴春色,伴君子而度芳华。”读至最后一个字,摇头叹气,啧啧有声,满脸揶揄。
安裕容毫不在意,洋洋自得,颜幼卿则被兄长揶揄得脸色发红。幸亏跑回来传讯的颜舜华拯救了他:“小叔,娘正跟林大娘从坛子里掏红糟肉,手上不得空,她说了两句,叫你帮写一下。”
颜幼卿赶忙将安裕容所写对联撤下桌,铺了两条新纸,抄起笔问:“写什么?”
颜舜华在案旁站立,定了定神,朗声诵道:“春风春雨涵万物,翠叶翠枝媚千村。”
徐文约拍手赞道:“芳芷姐果然大才,胸襟旷达,文思敏捷,巾帼不让须眉。”
颜幼卿端端正正写下联句。安裕容静立侧旁笑而不语,眼中满是欣赏喜爱。徐文约则叹道:“幼卿,你这一笔本家字体,功力不浅哪。”
颜幼卿用的正是“颜体字”,遒劲雄健而又不失端庄媚秀。听见徐文约夸赞,谦逊道:“幼时被家里人逼着练过几年,幸而未曾忘记。”
一时春联备妥,两个孩子加上一个年长不了多少的孔文致,三人兴高采烈,领走了贴春联的活计。
午后,郑芳芷与满福嫂,加上主动帮忙的黎映秋与颜舜华,在厨房烹煎炸煮,汆溜炝拌,为年夜饭做最后的准备。陈阿公专管灶下烧火,颜皞熙对此大感兴趣,钻进钻出,挂了满头草屑烟灰。
男人们围坐一桌包饺子。手艺最好者,竟是平日没见过下厨的孔文致。他这包饺子的本事也不是白来的,当年孤身漂泊许久,别的复杂菜式不会,曾经见熟了母亲在世时包饺子,时不时便练习尝试,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好似得了其母真传。孔文致说起缘由,语气轻松自在。尽管曾经许多坎坷,然而苦尽甘来,眼前的日子简直天堂一般,便是叹息,也带着三分笑意。
颜幼卿负责擀皮儿。这是他第二回擀饺子皮儿。不由得想起去岁今日,也是一桌人围炉包饺子。尚先生在座,张传义、刘达先与自己负责动手,杨元绍专管拖后腿,包出许多咧嘴胀肚瑕疵品,而峻轩兄在一旁专心致志烤毛芋。其时平安喜乐,又如何想得到后来发生诸多变故。耳畔欢声笑语,不觉一阵恍惚,颇有物是人非之怅然。忽然脸侧一暖,转头看去,却见安裕容举起沾满面粉的一只手,正笑盈盈望住自己。对面徐文约啐道:“多大人了,还没个正经!幼卿,赶紧去擦一擦。”
安裕容遂揽着颜幼卿,硬拖去院子里大水缸边照了照。脸颊上三道白杠子,滑稽得很。水中倒影清晰,背后冒出嬉皮笑脸的半个人。颜幼卿来不及瞪眼,另一半脸颊上也添了三道杠,左右对称,活像一只炸毛的猫。他作势往水缸里伸手,安裕容赶忙拦住:“哎,这个水凉,进去拿热毛巾,我给你擦。”却不料被颜幼卿反手一带,将剩下的面粉统统扑在了衣襟上。只见面前人狡黠一笑,整张脸在自己肩头滚过,一个横跃纵身跳开,倏忽进屋去了。
安裕容拍着身上的面粉,摇摇头,笑了。
门里却又探出一个脑袋,故作凶相:“还不进来?想挨冻着凉么?”
“不敢不敢,来了来了……”安裕容笑出声来。正要抬脚,院墙外有人问:“陈阿公在么?”
“在,哪一位?”安裕容一面应声,一面心中纳罕。江南风俗,关门吃年饭,一说闭门生财,也有人说为的是年关躲债。总之到得除夕日午后,村中皆默认互不串门走动了。陈阿公虽是孤老,辈分却不低,这时候有人上门找他,大约是村里出了什么事。来人是个年轻后生,见了应门的安裕容,十分拘谨,坚持不肯进屋,只磕磕绊绊说明来意。
原来清湾镇地界上下五村,历来有舞龙舞狮做春会的习俗。各村或出一条龙,或出一对狮,自新正初一到初五,五个村子轮番演一圈,最后到清湾镇汇合,争个高下,赢个彩头。本村自来出一对狮。未料舞狮中有一人昨日下塘挖藕,不慎扭伤了脚。情急之下不知何人可替,村老们需聚在一起商议此事。
安裕容忙去厨房寻陈阿公。陈阿公放心不下灶火,颜皞熙直拍胸脯:“阿公放心,有我哩!我都会了!”
陈阿公虽犹豫,到底春会舞狮事关重大。再者这般聪明伶俐文武双全的小小少爷,举人老爷的春联都能写,小半天工夫,学会烧个柴火灶,想来不在话下。擦把手便走了。
颜皞熙端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撑住膝盖,两眼直勾勾瞪着灶眼。安裕容瞧得有趣,乐了一回,转身去看女士做菜。郑芳芷正在炸酥肉,满福嫂则从坛子里往外掏红糟肉。她二人一个做的是兖州名菜,一个拿的是越州佳肴,南北搭配,相得益彰。这边颜舜华给母亲帮手,那边黎映秋为满福嫂端盘,大小四个女人边干活边聊天,锅中劈里啪啦,嘴里叽叽喳喳,端的是热闹非常。
忽听得满福嫂惊呼:“哎!这大锅怎的不上热气了!”
大灶上蒸着红糖年糕,好几个笼屉层叠,正等着猛火上劲。原本笼屉底下大铁锅里开水咕嘟,蒸汽冒得直冲屋顶,这会儿却散了个干净,仅余水面一点涟漪。
“哎呀我的小小少爷,怎的剩了你一个在这里?看这烟熏的,快出来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