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时舒伸出一根指头:“摄政王两朝把持朝政,刚死不过三年。三年之内,皇上未必能收拢朝权,所以要仰赖大长公主、仰赖魏家。这或许原因之一。”
“大长公主护佑皇上登基,又替皇上铲除摄政王。皇上宅心仁厚,不忍大长公主和死去的魏驸马后继无人,这或许是原因之二。”玄时舒信手比了个二。
“原因之三么,皇上知道魏升登愚蠢,设不下这样的局,做不出这样的事,只能是摄政王旧党精心挑拨。”玄时舒随口说了三个原因,然后笑看苏令德,淡声问道:“你看,我随口就能数出三个原因来,王妃怎么就只想到了第四个呢?”
他看出了她的慌乱。
苏令德恶狠狠地给他塞了一块凉瓜,斩钉截铁地道:“我分明说的是原因之二!”
“哦——”玄时舒慵懒地拖长了声调,仿佛苏令德塞来的凉瓜不是为了堵他的嘴,而是她的小意情调:“王妃想到第四个原因也无可厚非。毕竟,你才刚刚经历过李石的目中无人。”
苏令德一听,立刻瞪大了眼睛。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玄时舒当真跟皇帝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他既然看穿了她对皇帝的怀疑,怎么可能会是现在这样的态度?
要是有人在她面前,跟她说苏显允要害她,她没让白芨拿烧火棍给他两棍子,都已经是她太过仁慈,怎么可能说什么“无可厚非”?
皇帝要杀玄时舒,而玄时舒,心知肚明。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苏令德只觉得太阳把江水烤成了雾气,夏风催赶着水雾,裹挟着浓郁的鱼腥气钻入她的五脏六腑,无一处不让她感到恶心。
“还好……还有母后在。”苏令德良久,方吐出这句话来。
如果皇帝要杀玄时舒,那赵太后那些诡异的举动也就顺理成章了。
赵太后毕竟心疼玄时舒,所以冲喜那日,她才会如此失态。但她又不能太表露对玄时舒的关切,所以才要逼着他们向大长公主低头。但等到玄时舒不告而别,她却又尽力支持玄时舒前往支叶城,甚至让赵英纵给玄时舒带来她的印信,以展示她的态度。
可苏令德依旧如坐针毡,她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杀玄时舒。
这难道是皇家兄弟之间,逃不开的阋墙宿命吗?
她向来活泼开朗,哪怕遇到土庙被劫这样的事,好像都能当成过眼云烟。可此时的她,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玄时舒定睛去看,看到的不是恐惧,而是难以置信。
她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为什么?”这样三个大字,她在为他抱不平。可她嘴唇微颤,她没有问。
玄时舒看见她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轻轻地抖了一下手上的书页,垂眸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未必会让我丧命。”玄时舒视线落在书页上,神色淡然:“端阳宴上,如果真要置我于死地,真正主力刺杀的不会是魏范氏,而会是真正的刺客。而刺客和魏范氏的剑上都会淬毒,但她们剑上无毒。”
“那毒酒、毒香和那道放了毒的野猪肉炙呢?”苏令德立刻问道。
“这三样本就与我喝的药相冲,你不阻止我,也照样会有其他人来提醒我。”玄时舒云淡风轻地翻过一页。
“既不想杀你,那设计这些局又有什么意义?”苏令德百思不得其解。
“父皇曾有一支名为‘潜夜卫’的影卫,专刺探,犹擅暗杀,与亲卫‘潜麟卫’齐名。”玄时舒缓缓开口,第一句话却风牛马不相及。苏令德困惑地抬头看他,但玄时舒低下了头,她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
“后来,潜麟卫传至下任帝王,潜夜卫不知所踪。”玄时舒抬起头来,目光却落在那镀金的“逾明”二字上。他那双深邃的眸里,折射出复杂而又深沉的光:“而我,自幼受宠,还是当年父皇病重夺嫡之争后,除了皇上外,仅剩的皇子。”
苏令德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一直想试探出潜夜卫究竟在不在你手里?”
“或许吧。”玄时舒不甚在意地靠着轮椅:“来上了这么几回,他也该知道了,我们手无缚鸡之力,潜夜卫不在我手上。”
苏令德一愣,皱眉道:“那我被劫到土庙,难道也是他试探的一环吗?”她焦虑而担忧地问道:“那跟着你的影卫……还有事后的大火,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你是假借摄政王余孽之名呀?”
玄时舒捏着书页的手一顿,他的眼底罕见地浮现出阴郁的厉色。大概是手指稍微用了点力,那脆薄的纸张发出了轻微的“嘶啦”声。
苏令德警觉地抬起头来,微张着口,看着那一页开裂的纸。
玄时舒合上书页,掩下那道裂痕。他将书掷在桌上,布制的书衣撞击木桌只发出低闷的声响。
在这声闷响里,玄时舒声音低沉若幽泉的鬼魅:“你怎么就知道,那些人,不是真正的摄政王旧党呢?”
苏令德倏地瞪大了眼睛。
她忽地觉得,自己不是将手伸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潭,而是一脚踏入了幽潭。冰冷刺骨的水与泥浆一样的污浊,缓缓地漫过了她的胸口,压到了她的脖颈,让她连呼吸都觉得艰涩。
“不可能!”苏令德腾地站起来,她抖落想要将她淹没的淤泥,双手撑在玄时舒的轮椅扶手上,神色极其严肃:“你怎么可能跟摄政王这种卖国贼有关系呢?不要随便拿自己开这样的玩笑。”
玄时舒怔怔地看着她,她向来乐观快活,鲜少有什么不快之事能叫她往心里去的。可独有摄政王,她只要一提到他,眼里就会燃起愤怒的火焰。
苏令德的神色太认真了,仿佛玄时舒不应她,她就要不依不饶地等下去。
玄时舒倏尔一笑:“逗你罢了。”
苏令德大松一口气,松开手,转头就叉了一块瓜放进自己嘴里:“真是的,差点就被你吓住了。”
玄时舒听见她这句话,把浮到口边的疑问咽了下去。
苏令德无知无觉,她尝了几口瓜,有点儿遗憾地道:“刚刚光顾着聊天了,凉瓜在大夏天放久了,不太能吃了。曹大少爷和川柏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瓜都要馊了。”
苏令德话音方落,曹峻和川柏押着李石应声而来。
“王爷恕罪,王妃恕罪!”李石一见到玄时舒和苏令德,立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苏令德先看曹峻的神色,问道:“搜出什么来了吗?”
曹峻摇了摇头,略带几分尴尬地道:“恐怕是李石听错了。”
玄时舒轻轻地“啧”了一声。
李石浑身一颤,立刻“砰砰”地磕头。
苏令德一看他这趋势,皱眉制止道:“快打住,本来就不聪明,一会儿磕得更笨了可怎么好。”
李石一噎,匍匐在地不敢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