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万里在等候区怔怔坐了好一会儿,一时间不知道要干什么。
他虽然说不出,可心里明白,任何一场手术都伴随着病患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的风险,而这个风险无法用概率去估算,没发生是零,发生了那就是百分百。
惶恐无形笼罩在他心头。
他跟自己说,女儿运气那么好,没问题的。
但还是不管用,管不住自己胡思乱想。
蒲万里把衣服扣子有解了两个,还是有种呼吸不畅,马上就要窒息的感觉。
他眯上眼,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他无法想象,以前文心一个人在手术室门口,等一场场生死未卜的手术时是有多恐惧。
这些年他亏欠的不止是女儿,还有妹妹。
忽而肩头一沉,蒲万里回神,蒲文心在他旁边坐下,靠在他肩头休息。
她累坏了,接连几夜都没能好好睡一觉。
手术风险评估出来时,其实每个人都是后悔的,都不想再继续这台手术,连秦与也是。
只有晨宝,她坚持手术。
晨宝跟她说:姑姑,为了小樱桃和珩珩,我也想试试,我想给他们参加家长开放日,想给他们参加家长会,我知道其实他们在幼儿园也会听到一些别的小朋友对我的议论,童言无忌,但他们听了一定很难过,就像我小时候,别人说我爸爸是个哑巴,我也很难过,我想维护爸爸,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去说,那时我多希望爸爸能说话,小樱桃应该也是吧。
姑姑,你不知道,秦与跟孩子们说,在幼儿园里有什么高兴的事,回家要跟妈妈分享,难过了不开心的事,跟爸爸说。所以这几年,我从来没听过小樱桃和珩珩哪里不开心了,他们似乎一直无忧无虑,但其实他们是怕我难过,所以从来不告诉我。
姑姑,你不用担心,就算手术失败,我只是承受身体上的疼痛,再疼我也受得了,但有这么一个机会我要是不尝试,以后我肯定后悔。
爸爸为了我,他站了起来还能正常行走,连医生都觉得是个奇迹。康复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但他为了我,不觉得那是苦。
我现在是妈妈了,再疼我也不觉得疼。
那晚,她陪床,跟晨宝聊了很久。
房间所有的灯都关了,谁也看不见谁流眼泪。
当时她也学晨宝,选择了语音合成里的一个场景,用语音转换来跟晨宝聊天,这样,晨宝听不见她带着哭腔的鼻音,也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哭了。
晨宝小时候的经历也是她的经历,父母走的早,她是哥哥带大,那时她上学的唯一动力就是长大了赚钱给哥哥治病,让哥哥听得见,能说话。
当年她以全市理科第三的成绩考入梦寐以求的大学时,一家人高兴地哭了半天。
蒲万里反手拍拍她脑袋,用手势问她:【饿不饿?】
蒲文心回神,摇摇头。
过了几秒,她说:【陆柏声给我买早饭去了。】
蒲万里反过来安慰妹妹:【晨晨她运气好,你不用担心,一会儿吃点饭,不吃饭身体熬不住。】
蒲文心不想让哥哥担心,点头应下来。
身前的光线被一道黑影挡住。
蒲万里抬头,是秦与。
秦与倒了两杯温水,给岳父和姑姑一人一杯。
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魂魄仿佛不在体内,不知道游荡到哪去了。
他们作为家属,医生跟他们说的很清楚,万一手术失败,陈旧的病灶又被刺激,蒲晨以后要承受的病痛折磨,常人难以想象。
那一刻,他真的后悔了。
带给她希望却又连同把风险一并带给她。
蒲万里这才想起来一件事,他跟秦与说:【你在这等着,晨晨让我转给你的东西,我差点忘了。】
秦与一把抓着蒲万里的外套:【爸,要是什么遗言遗嘱之类的,就不要给我看了,我不用那些,我会等到她从手术室出来。】
蒲万里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他忙解释:【不是不是,是晨晨的一些日记,她怕你这几个小时难捱。】
秦与松口气,现在他的反应总是比平时慢半拍,几秒后才松开蒲万里的衣襟。
他不放心蒲万里一个人回病房,站起身随蒲万里一道回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姑姑,你要是不舒服先回去睡一觉。”
蒲文心摆摆手,示意他不用担心。
蒲万里把日记本收在自己的行李箱,他来医院的前一晚,蒲晨给他发消息,让他把书柜里的日记本带来医院。
他把日记还有一封手写的留言交给秦与。
秦与打开留言条,蒲晨用以前高中的作业纸写给他。
秦同学:
你一直想看的暗恋日记,二十年后你才有机会看到。
一共六本,四本跟你有关,另外两本是写在你转学之前,有点悲观,看了后希望不会影响你的情绪跟心情。
其实,这些年我经常会想,要是当初殷浩没看到我的日记,没有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读出来,我跟你会怎样。
期待你的答案。
——英语课代表留
--
蒲万里没在病房多逗留,他把日记本转交给秦与后,又去了手术室外的等候区。
蒲文心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身边有人坐下,她以为是哥哥,没想到随后听到一声:“妈妈。”
蒲文心倏地睁眼,还真是冬冬。
她诧异到说不出话。
“妈妈,你是不是病了?”冬冬摸摸蒲文心的额头,不热。
蒲文心坐直,“你不应该在学校上课吗?”
冬冬:“反正我也听不进去,我跟班主任请了一天假。”明天周六,他连着休几天,说不定能调整好心情,自打知道姐姐要做手术,他一个字看不下去,一道题也刷不出来。
“妈,你还怕我跟不上学习吗,我高中课本都快自学完了。”
蒲文心:“知道你厉害,你遗传了你爸。”
冬冬给妈妈揉揉手背,想哄妈妈开心:“妈妈,我其实是遗传了你的情商跟智商。”
蒲文心笑笑,问:“你自己买了车票来上海?”
冬冬点头:“我都上初中了,又不是小孩。”他换下校服,一米八的身高,没人以为他未成年。
到了上海,他打车直奔医院,以为能赶上送姐姐去手术室,可路上堵车,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
“妈妈。”冬冬担心不已:“姐姐这个手术,成功率大概是多少?”
蒲文心摇头,“像她这样的情况,是第一例。”所以成功率方面,谁知道呢。就算手术成功,还有很长的术后康复阶段,那才是关键。
冬冬望着手术室大门,在心里长长吁口气。
这时,陆柏声提着打包的一份海鲜粥回来。
看到儿子,他跟蒲文心一样吃惊。
昨晚他跟母亲打电话,这段时间母亲在苏城照料冬冬,母亲说冬冬写完作业睡了,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哪知道他今天早上出现在上海的医院。
“奶奶知不知道你来医院?”
冬冬点头,他不是没谱的小孩。
陆柏声把粥给蒲文心:“这两天你都没怎么好好吃饭,早饭必须得吃。”
蒲文心没胃口,还是喝了几口粥。
陆柏声:“我喂你。”
蒲文心摇头,“不要。”周围那么多人,被人盯着看多不好,她不再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
冬冬拍拍妈妈的肩膀:“你跟爸爸回病房,手术得做到下午,你先睡一觉,我在这陪舅舅,不然等姐姐从手术室出来,你哪有精力再陪护?”
有儿子在这,陆柏声放心。
不由分说,他牵着蒲文心回病房。
“舅舅。”即使蒲万里听不见,冬冬每次见到舅舅,总是会喊上一声。
蒲万里从嘴型可辨,冬冬刚才喊他了。
他在旁边坐下:【今天周五,你怎么不在学校上课?】
冬冬:【我给自己放一天假。】
【你这孩子。】蒲万里说:【等姐姐术后稳定了,我就回家给你做年子餐。】
冬冬笑,那会儿他年幼无知啊。
不知道脑子怎么长得,竟然想得出年子餐。
他想分散舅舅的注意力,不然接下来的七八个小时很煎熬。
【舅舅,你能不能跟我讲讲,我妈小时候的那些事,你还记得吗?】
蒲万里:【记得,她跟你姐姐的所有事,我都记得。】
冬冬:【你等一下再讲。】
他去倒了两杯温水,给舅舅一杯,坐下来静静听舅舅讲妈妈小时候的故事。
--
蒲文心回到病房,秦与正靠在窗台上看日记,看得很投入,没听见他们进来。
她对着陆柏声做个噤声的手势,两人去了套房的那个小房间,里面有陪护床,之前她就睡这里。
陆柏声把粥放在床头柜,拿来湿毛巾给她擦脸擦手。
二十年来,蒲文心只在生冬冬的那个月里,素面朝天,再次不化妆就是今天。
蒲文心又累又困,脑袋涨疼得快炸开来,可就是睡不着。
她坐在床上,靠在陆柏声身前,两手抱紧他:“老公,你让我靠一会儿。”
陆柏声跟她商量:“把粥吃了好不好?”
他用儿子那招试着劝她:“你不把自己照顾好,身体真要垮了,等晨晨下了手术台,你说你怎么照顾她?我说不动秦与,也知道他心里难受,什么劝都听不进去,但你不行,你是他们长辈。”
蒲文心:“我不老呀。”
陆柏声苦笑:“没说你老呀,永远年轻呢。”
他轻轻给她揉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听话好不好?”
蒲文心:“我不是不听话,我真吃不下去。”
叹口气,她逼着自己把剩下的粥给吃掉。
陆柏声要喂她吃,她摇摇头。
他在床沿坐下来,给她揉着眉心:“文心,你那时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蒲万里和蒲晨出车祸那一年,他们还在读研究生,他在国外,她在国内。
他们是本科同学,毕业后他们领证,他去了波士顿,她留在母校读研。
哥哥一家出车祸的事,她没跟他说,一个人扛了下来。
蒲晨和蒲万里在车祸中受伤很重,那时每次手术都是过鬼门关。
什么都是她一个人。
蒲文心:“就熬过来了呀。不是还有你吗,离得再远,想着你我心里就踏实。”
陆柏声抱抱她,心里的愧疚无以言表。
她把碗里最后一口粥喂给他吃。
“老公,你给我找点褪黑素,我箱子里有,吃几颗我睡一觉,夜里还得陪护晨宝,秦与到时肯定撑不住。”
蒲文心两手搓搓脸,疲惫之后,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她找出睡衣,决定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
希望醒来时,晨宝就能出现在她眼前。
--
秦与看完半本日记,停下来喝了半杯冷水。
他没急着看暗恋日记,先看了她初三时写的日记,那时她状态很糟糕,每一个文字他看着都心疼。
半杯冷水喝光,他正要转身去倒,母亲进了病房。
秦明艺过来看看儿子,不放心他。
不等母亲开口,秦与说:“妈,我没事。”
秦明艺抽走他手里水杯,去帮他倒水。
秦与倚在窗台上,他不知道要跟母亲说点什么,索性放空自己。
秦明艺捧着一杯温水过来,“秦与,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晨晨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难受,她也会不安。”
秦与还是那句话:“妈,我没事。”
秦明艺:“那你在病房干什么?怎么不去等候区呢?”
秦与暂时没力气,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像是被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