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再赶他,只是沉默地喝酒,他也不再说话,就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彼此僵持。
“小哥,”殷妙敲了敲吧台,用中文说道,“来杯‘日落’。”
调酒师惊讶地看向她,不明白这姑娘怎么就跟这酒杠上了。
“女士,这款鸡尾酒后劲非常大,很多人差点酒量喝完就断片,记忆只停留在前一晚的日落,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我不太建议您喝。”
殷妙笑了笑:“是吗?那正好,我今晚就想断片。”
毁灭吧,赶紧的,累了。
最好回到前一晚日落前,回到她没有重遇他的时候
调酒师没法拒绝顾客的要求,只好给她调了杯‘日落’。
橘黄色的基地,淡淡晕染成浅黄的上层,的确有黄昏时分夕阳的感觉。
殷妙一饮而尽。
空酒杯放在桌上,她豪气干云地吆喝:“再来一杯。”
调酒师叹口气,再次拿起量杯开始制作。
迷离的背景音乐中,殷妙低着脑袋,用中文轻声问道:“你这样有意思吗?”
调酒师从酒柜里茫然地抬头,刚想说话,另一道低沉的声音已经响起。
“你觉得呢?”
调酒师看看左边绿眼睛的大帅哥,再看看右边双颊酡红的小姐姐,恍然大悟地擦着杯子。
还以为和他说话呢,自作多情了。
原来是小情侣闹别扭,我说呢,没事大半夜的喝什么“日落”。
他自以为看穿真相,边摇头边叹息重新做了一杯,放到殷妙面前。
问完那个问题后,殷妙骤然沉默,没再开口说话。
路德维希却好像一无所觉,把她当成安静的听众,用德语轻声讲述起这些年的经历。
“在海德堡读完哲学学位后,我去了英国牛津,在那里辅修企业经济学。”
“听说过,恭喜啊。”
“三年前,我还是进入了家族企业,不过是自愿的。”
“唔,那也不错,好好干。”
“两个月前,我申请调到华国分公司项目。”
“挺好的,你不是一直都想来么?”
“我是为你来的。”
“……”
“殷妙,我很后悔,那个时候和你分开。”
殷妙捏紧了酒杯。
她的心像被掰成两半,一半在烈火上炙烤,一半没入刺骨冰水。
无尽的碳酸气泡一个一个冒上来,又在空气中接二连三地破裂。
太晚了,这句话他说得太晚了,错过终究是错过,现在再提起,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支着下巴低低地笑了起来,醉眼迷离,颠倒众生的样子。
光洁的小腿在吧台底下,意味深长地蹭了蹭路德维希的脚踝,然后顺着裤管往上勾。
“我也很后悔,那个时候……没有睡了你。”
路德维希的手掌扣住她不安分的脚。
“殷妙,”他声音微沉,语气中藏着难以抑制的怒气,“你喝醉了。”
“切。”殷妙轻嗤,用力挣脱,把脚收了回来。
她仰头喝完第二杯“日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喝醉以后的殷妙很安静,安静到你从表面根本看不出她的醉意,只有靠近才能发现,她的眼神明明更加水润无辜,行事间却透出几分肆无忌惮的乖张。
她充满挑逗意味地拍了拍路德维希的肩膀,歪歪斜斜地示意他让开。
路德维希没动。
殷妙又不耐烦地踢了踢他的脚。
路德维希终于站起。
他面无表情地拽起椅背上的浴袍,整个罩在她身上,然后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殷妙惊呼出声,条件反射地挣扎扑腾,可能觉得头晕,动作幅度慢慢变小,过了一会儿挪了挪位置,似乎在他怀里找到最佳契合点,软软地攥着衬衫领口,不再乱动弹。
“先生,您……”
调酒师喊住路德维希,犹豫地看向对方怀里不省人事的纤细身影,不知道应不应该管这事。
“……您还没买单呢。”
算了算了,人家小情侣之间的情趣,说不定床头打架床尾和,自己还是不掺合了。
“挂到我房间吧,2216。”
第二天晨光破晓,殷妙从柔软的被子里醒来。
她习惯性地先揉了揉脖子,这几年的工作经常各地奔波,她的颈椎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对枕头的要求也越来越高,记得临睡前自己明明让客房阿姨换了寝具,这会后颈却还是又酸又麻。
半睁着眼睛翻下床,脚丫子摸索半天没找到拖鞋,她干脆光着脚,迷迷糊糊地跑去洗漱。
刚踏进洗手间门口,就听到里面淋浴间传来哗哗哗的水声。
她脚下猛地踩下急刹车。
透明的玻璃门上雾气蒸腾,隐约能看到男人蓄势待发的矫健身躯。
修长的手掌将湿透的金发往后拨,露出眼睛微阖的完美侧脸。
殷妙当场石化,昨晚丢失的记忆像返潮一样迅速回笼。
半夜敲门的路德维希,被关在门外的惨痛教训,酒吧里的酩酊大醉,还有那两杯令人上头的“日落”,以及“后悔那个时候没能睡了你”……
她难以置信地捂住脸,昨天晚上,她究竟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以及,这里显然并不是她的房间。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退到客厅,仓皇得团团乱转。
耳朵捕捉到花洒停住的动静,紧接着是玻璃门推开的轻微响声,她心神大乱,慌乱间脚趾头不慎撞到沙发脚上,被钻心的疼痛刺激得差点蹲地蜷缩。
来不及了,殷妙随手捡起沙发上的黑色大衣,囫囵套在身上,一瘸一拐地溜出房门。
匆匆跑去前台补办房卡后,殷妙终于回到空置一晚的房间。
她无力地躺在沙发上,平复急促的心跳,然后又一惊一乍地突然跳起,麻利地收拾东西、下楼、退房,一气呵成逃离此地。
路德维希洗完澡出来,偌大的房间里早已空无一人。
他一一走过卧室、客厅、阳台,最终缓缓走到沙发坐下。
酒店客房摆放的沙发不大,空间局促,睡起来束手束脚,昨晚他就是在这里将就了一宿。
毛巾挡住他晦暗的表情,留下落寞的剪影,水珠顺着发梢滴下的时候,隐约有叹息声传来。
早上八点整,海莲娜敲开路德维希的房门。
她踩着高跟鞋,目光巡视一圈房内陈设,开始汇报今天的日程:“路德,去沪市的航班已经改签到今天下午2点,要我说,其实昨晚这个宴会你没必要出席的,赶来赶去的太累了。”
路德维希没说话,对着镜子自己整理领带。
海莲娜对他的反应也习以为常,她从衣柜里拿出崭新的西装,作势要替男人穿上。
路德维希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手:“谢谢,我自己来。”
低头整理袖扣的时候,他忽然提起:“分公司基建项目的翻译找好了吗?”
勒威集团是路德维希目前所在的科技公司,它最初以电气化在德国起家,后来凭借自动化、数字化领域的不断创新,逐渐成为全球行业内的龙头企业,在电气工程、基础设施、工业自动化和软件、医疗设备行业为客户提供解决方案。
凭借与华国商务署的良好关系,今年勒威将在沪市设立一家新的分公司,继续拓展国内业务。目前该项目正处于前期政府磋商及选址阶段,勒威是传统的德企,这次过来的考评团队虽然德语和英语熟练,但鲜少有人掌握汉语,因此亟需专业翻译。
“还没有,不过前期的磋商环节我可以暂时代替,等项目正式启动再……”
海莲娜话没说完,就被路德维希冷漠地打断。
“海莲娜,总部请你过来,是考虑到你熟悉华国的商务背景,不是让你来当翻译的,你应该在正确的岗位发挥作用,而不是时刻想着越俎代庖。”
海莲娜心口一紧,勉强维持住笑容:“好的。”
她的确有自己的私心。
路德维希是这次项目的负责人,他做事严谨考究,前期的谈判工作必定亲力亲为,而她之所以愿意拦下这个活,只不过想多一点时间陪在他身边,不料这点隐晦的小心思却被他当面戳破。
两人下电梯的时候,路德维希再次提起这件事。
“昨天晚宴的翻译水平很好,你去联系下,问她有没有时间和意愿,报酬方面从优。”
海莲娜抱着文件夹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手指微微收紧几分。
路德维希平时从来不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垂下眼睫:“好的。”
退房的时候,前台看了眼房卡,在系统里核对后,礼貌地请他们留步稍等。
然后她取出一袋折叠好的衣物:“这是有位女士留在前台的,让我转交给2216房间的客人。”
“嗯,谢谢。”路德维希接过袋子,什么也没问。
海莲娜飞快地瞥了一眼,袋子里的东西非常眼熟,正是路德维希昨晚的黑色大衣。
他的衣服,为什么会落在前台?
海莲娜沉默地跟着路德维希走出旋转门,等待司机开车从地库上来时,她忽然转身,朝路德维希浅笑道:“路德,我想起来忘记留开票信息了,你稍等我下。”
路德维希冷淡地点头。
海莲娜步履翩翩地走回前台。
前台正在帮另一位客人办理退房,她等人走远后,才踱步迎了上去。
“你好。”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海莲娜轻轻敲击着台面,面带微笑,语调放松平和。
“我是2216房间的客人,刚刚忘记问了,留下衣服的人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引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18首《Son》,梁宗岱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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