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忙答应着,命人接了东西,带着她们出去往石太福晋殿里去了。
清梨果然就在那里,毕恭毕敬地坐在床旁给石太福晋念书,言语间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娜仁直觉她好像后世那些参加朗诵比赛的小学生,谁能想到她只是在读《论语》呢?
太福晋倚着软枕靠坐着闭目养神,听了声音睁眼来看,倒是仍然目光清明,“娜仁来了。”
“是老祖宗说您身子不好,来看看。”娜仁摆摆手,“从太后处来,这一萝青柑是太后使我带来的,说滋味不错,与您尝尝。”
清梨站起身来向她微微颔首,然后问:“用过早膳了吗?才刚我焖下的女儿茶,与你斟一杯来。”
“也好。”娜仁笑笑,在太福晋床沿坐了,仔细问:“太医可与您看过了吗?怎么说?新开的方子吃着如何?觉着身上如何?本来这个时节天气正好,还想请您去御花园赏菊花,没成想您竟然又病了。”
太福晋微笑着想要说什么,开口却是急促的几声咳嗽,娜仁忙端起床头上的茶水与她,她润了润喉,喘息一会儿,靠着软枕虚弱地笑道:“知道你挂念着我,但我这病断断续续的两年了,前阵子好些,没想再发起来,却不止咳嗽无力,还添了心悸难眠之症,只怕眼看是……”
清梨几乎是诚惶诚恐条件反射一般地开口:“太福晋……”
“你去小厨房,我想吃一口菱粉糕,也不知有没有。”石太福晋摆摆手,道。
清梨抿着唇,太福晋神情不变地看着她,最终还是清梨低了头,行了一礼道:“是,我这就去。”
娜仁听太福晋的话,总觉得丧气,又见她特意把清梨支开,心中无奈,低声道:“您总要保重身子才好。石嬷嬷老了,愿尔还小,清梨陪着您,也能照顾您些,您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我并没什么不高兴的,只是一见了她,总想起……罢了,许是人老了,好清静吧。”太福晋摆摆手,示意石嬷嬷她们也退下,娜仁见状,给琼枝使了个眼色,琼枝会意,微微点头,与石嬷嬷等一道退下了。
石太福晋见了,扯扯嘴角,露出浅浅的一抹笑,“你这丫头啊,鬼灵精。”
她摇摇头,似有些感慨的模样,又像是脱了力,靠着软枕歇了好一会儿,方才拉着娜仁的手道:“我支开她们,是有一宗东西要交付与你,待日后,清梨若是有孕,你便把这东西交给她吧。”
她说着,伸手在炕柜边沿褥子下摸索摸索,取出一个荷包来,质地寻常的缎子,素面,没有刺绣没缀络子,即便太福晋这边清寂已久,这样的东西也不该出现在她的床榻间。
如今太福晋摸出这样的荷包来,只能说明这东西很重要,值得她收在周身看护。
娜仁心里一紧,盯着那朴素的荷包,心怦怦直跳。
太福晋见她的模样,微微一笑,递给她道:“拿着吧,放在你那我也放心。如果真想看,回去悄悄瞄一眼,倒不是什么好东西,留给清梨是给她以防万一的,你看了就忘了吧,只怕记在心里会害了你。”她揉揉娜仁的头,笑容温和慈爱。
听她这样一说,娜仁的好奇心反而半点都没了,正要说什么,外头脚步声忽然想起,太福晋忙催促她:“快收起来。”
娜仁便将荷包收在袖笼里,石太福晋俏皮地竖起一指在唇前,眨眨眼,一如娜仁小时候求她替自己保守秘密的时候。
时隔多年,故人已经虚弱无力缠绵病榻,娜仁心里酸酸涩涩的,也眨眨眼,只觉得眼眶也发涩,对着石太福晋微微点头。
清梨吱呀一声推门进来,身后的寻春双手捧着个小托盘,她转身接过托盘,抬步走进来,脸上的笑容斯文含蓄中透着恰到好处的喜气热络。
娜仁看了两眼,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不能笑得这样完美。
陪着太福晋吃了点心,又剥了两个青柑吃了,太福晋瞧了瞧天色,笑道:“这会子外头正暖和,你们走回去也算消遣消遣。下午冷气又从地底下上起来,怕受了寒凉。”
清梨知道是送客的意思,忙起身向她一礼,“侄女告退,望姑母保重身体,侄女明日再来。”
“去吧。”太福晋一扬下巴,又对娜仁点点头。
于是娜仁也起身告辞,二人相携出了宁寿宫,娜仁明显看着清梨松了一大口气,本来直挺的腰身放松不少,更添风流自然之韵,比之方才端方优雅的模样,倒是分不清孰高孰低来。
娜仁睨她一眼,笑了,“你说你,活像是从虎口逃生出来了。”
“不是虎口,拘束是生来造就的,与你说实话,我在我们家,也就是在我额娘跟前不大拘束了。不过额娘也不能时常看我,我跟着姑祖母长大,对待表姑母当然要如同待姑祖母一般敬重。”清梨叹了口气,道。
她家算是老一辈少有的满汉联姻,她管父亲叫阿爹,管母亲却叫额娘,这是两方势力悬殊造成的结果,而她自小远离母亲,跟随姑祖母长大,对太福晋的亲近自然是环境造就的。
不过若说亲近,不如说是尊敬。
清梨与她慢慢走着,提议道:“咱们可要去钟粹宫看看?”
“不知她这会子醒了没,罢了。按例是太医给我请平安脉的时候,我得回去等着。”娜仁手轻抚着袖口的菊花纹刺绣,对清梨笑道。
清梨道:“也好。”她微微叹道:“昨儿可真把我吓坏了。算起来,我还是头回见到妇人生产,好惨烈的样子。”
“佛拉娜算是好运道了,昨儿太医那话问出来,皇上脸都黑了。”娜仁叹道:“总算化险为夷,大家也算松了一大口气。”
不过对佛拉娜昨晚的险境,唐别卿还是有另一番话说。
娜仁看着他,问:“你的意思是,那孩子身上不止是哮症?”
“不错。”唐别卿收起请脉用的引枕,点点头,徐徐道:“那孩子在母亲腹中前七个月,马佳福晋害喜严重饮食不思,他吸取的养分不够,骨骼心肺较之旁的婴孩便会若些,这是后几个月再怎么努力弥补都补不回来的。给马佳小主安胎的郑太医与安太医都是精于产幼科的,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却还是给马佳福晋用了大补的方子,想来……”
他长叹一声,道:“二位太医已经使尽浑身解数,昨夜能够母子均安,不止人和,也是上天庇佑。马佳小主怀胎时骨架未成、元气未足,故而小皇子在胎中也虚弱,他们为了保住小皇子的平安,只能在后期大用补药与开胃之方,可以说是绝境中的上策了。”
“我只是在想……”娜仁沉吟着,还是问了出来:“你说,皇上知不知道?”
唐别卿默默半刻,见娜仁确实十分疑惑,便道:“马佳小主的脉案都是呈送与太皇太后、太后、皇上、皇后四宫阅览,然后由两位太医斟酌开方,方剂也会在太医院存档,绝不容太医在其中有半分私心。”
娜仁听了心里更乱,拧着眉,“既然皇上知道,那这孩子的虚弱……”
“太医们说的多半是和缓话,世人多擅自欺欺人,想来皇上也没把太医们所说的听进心里去。况且,若不是昨夜生产时的难产,小皇子虽会带着些先天的病症,是胎里的不足,却只会较常人弱上两分,绝不会到如此地步。那两位太医的法子与方子,都很精妙。”
唐别卿对她倒是有话就说,娜仁被劈头盖脸来的真像砸得脑袋里一团乱麻,好一会儿才道:“所以我是昨天那里唯一的傻白甜吗?”
唐别卿恍惚感受到她话里的意思,不赞同地看着她,又低低道:“以微臣之间,只怕皇上此时对马佳小主与大阿哥都多有愧疚。”
“但愿这一份愧疚,能多保佛拉娜些时日安稳。”娜仁感慨道:“也是命,不然怎的前头几个月太医使尽浑身解数都没用的害喜第八个月忽然就好了,佛拉娜忽然就胃口大开,让太医们眼前见了亮,有了法子。这个孩子,若是没了,对前朝而言是个大打击,所以无论如何,皇上也会让太医保住他。”
只是苦了佛拉娜了。
唐别卿默默未语。
“你看这个孩子……”娜仁盯着他,话里带着些试探。
唐别卿道:“二位太医通力合作,保到三四岁上,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