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说着走了,下棋的一位翰林此时抬起眼来望着林信笑。
林信不解,向他拱了拱手。
这翰林年愈四十,眉目和善,向林信招手:“你来,我这位置给你。”
林信谨慎道:“下官棋艺不精。”
和善翰林对面的翰林一子落下,嗤道:“你别理他,他拿你寻开心呢。”
和善翰林呵呵笑出来:“学士的态度不是已经分明了么?这冷板凳早也是坐,晚也是坐,不如提前熟悉熟悉。”
林信:“……”
他方明白,夏学士给吕博明派差事,不给他派,原来就是一种表态,但想通了他也不意外,早在会试之后,夏学士就给过他闭门羹了,如今不过是一以贯之。
“呦,状元郎倒是沉得住气。”
“这棋你还下不下了?”对面的翰林拿棋子敲着桌面催他,“状元郎家大业大,在这院里熬十年二十年也熬得起,当然沉得住气。你与其操心他,不如摸摸你自己的荷包。”
“不摸,不摸。”和善翰林连连摇头,“摸了再没有心情下这棋了。”
“我看你现在也没有心情。”对面翰林呛他。
“又见一代新人,你我却还蹉跎在此,焉得不叫人感慨哪!”和善翰林长叹,“寒窗二十年,好容易读出这个前程,只以为苦尽甘来,谁知做官还能做得这么窘困,早知如此,不如就在陕西做个田主罢了!”
他这一说,对面翰林也不语了。
他们在此下棋,看着闲雅,实际官场当中,沾了一个闲字,那前程也就有限得很了。
都说翰林清贵,清是清贫,贵是前程贵重——可也得从这院子出去,爬上去了,要是出不去,这所谓的前程无法变现,那就只剩了前面两个字:清贫。
穷翰林,穷翰林,俚语不是白叫的。
和善翰林摆手:“罢了,状元郎,你别处坐坐去罢,免得我等的郁气带累了你。”
林信没走,见旁边有一个空置的石凳,他还坐了下来,道:“横竖学士无事派给晚辈,晚辈就在这里听一听两位前辈的教诲罢。前辈是陕西人氏?不知是哪一府?”
他改了更近些的称呼,和善翰林见他年轻沉稳,不以被取笑记仇,倒也愿意跟他说话,笑道:“是个穷地方,平凉。状元郎不知听没听过。”
何止听过,简直正瞌睡遇上了枕头。
林信镇定道:“晚辈知道,是庆王爷的封地。”
这一句接的自然而然,翰林丝毫没有起疑,点头道:“状元郎到底是家学渊源,立时便想得到。”
他接着一笑,“既做得庆王的封地,你就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了。”
对面翰林喝止:“老岳,这也是能顺口说的。”
“我混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怕的。”岳翰林不以为然,“莫非我谨言慎行,圣上就能忽然青眼我了?至多再过个三五年,我便告老也罢,平凉虽穷,于我终是故土,人哪,终究是要还乡去的。”
他目中显出思念及惘然之色,对面翰林面色跟着黯了黯,问他:“你就要走了?家里置了多少地了,可够你做个田主了么?”
“二三百亩,一家的嚼用总是够了。”岳翰林意兴阑珊,“只是我才接了家书,家里老父抱怨,从春分后,一滴雨没有见过,今年这天时,还不知怎么样呢。”
林信凝神,道:“可是要有大旱?”
岳翰林意外:“你这也听得出来?对了——”他拍了拍脑袋,“你是苏文的小弟子,他教出来的学生,难怪了。”
意外的变成了林信——他不知道岳翰林竟认得苏先生。他站了起来,要重新见礼。
如谢学士这等座师不过是个挂名,苏先生才是他真正的授业恩师,尊长的相识,那意义又不同。
岳翰林连忙摆手:“坐下罢,我与你先生不是同榜,不过从前认识而已。”又一笑,“才你刚来,我与你开个玩笑,也是为此。幸得你没生气,要是恼了,我哪日见着苏文,倒是不好和他说话了。”
“苏文好运道,好眼力。”对面翰林默然片刻,忍不住接话,“他当年急流勇退,另成就了一番事业,你我要是有这分狠心,今日际遇又不同了。”
岳翰林抚额:“莫提,莫提,提起来头疼。”
林信重又坐下,他惦记着刚才的话,道:“那平凉的百姓不是要一并遭灾了吗?”
岳翰林点头,有些莫名所以:“多半罢。百姓看天吃饭,也是难免。”
“朝廷知道这件事吗?前辈有没有上书?”
岳翰林迟疑了:“我上书?我不是平凉地方官啊——”
“指望平凉的地方官,只怕不成。”林信抿了抿唇,道。
能把外地行商逼到火拼的地步了,可想而知是什么昏官。
岳翰林并不问他哪知道的消息,这位状元郎的出身与他们都不同,有什么渠道太正常了,他只是仍旧犹豫:“那我也不好管罢,而且,就算我上书了,状元郎,你初来乍到不知道,像我和老孟这样的冷板凳,那书也不知道多久才送得到圣上案头。”
林信问:“如前辈不弃,我和前辈一起呢?”
岳翰林:“……”
他终于点头:“也许可以一试。”
第116章中段加了点,热恋期要……
岳翰林说完话后,其实仍没有十分拿得定主意,但林信没想那么多,知道可能有旱情,提醒一声朝廷早作预备罢了,并不涉及什么阴私诡诈,何必不为?
岳翰林为他的坚定所折,皱眉又苦笑:“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罢了——我横竖是没指望的人,就陪你一遭罢!”
他领林信进入自己的值房,他在翰林院坐了十来年冷板凳,论别的未必成,这笔头工夫是磨练得流畅无比,当下手起墨落,不一会儿就书成一封奏本,再抬头看一眼林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