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歇垂下眼,嘴角轻勾了一下。
如今西北处仍有突厥兵马进犯,,陇右各州失陷,凉州城仍在苦苦支撑中,潞州离长安太远,各地大小战事未曾停息,容恪最有可能去的就是凉州。一旦凉州失守,泾州也会岌岌可危。
容莺听了梁歇的话,心中不禁动摇,想去凉州城看看能否找到容恪。她想了想,问道:“如今效忠于我父皇的将士们正在前方抗敌,闻人湙若趁机攻打他们,轻而易举便能赢下,为何他从未这样做过呢?”
她听了不少有关于闻人湙的传闻,也知道他手下的兵将如今正在东南处与她父皇的人打得不可开交,与此同时也在北方各州郡增添兵马抵御敌军,却始终没有对正在抗地的李将军等众兵将动手。如果她没记错,当初秋华庭之变,镇北将军府也出了不少力。
梁歇闻言似有所感,默了默,说道:“虽然帝师在某些事上略显偏激,可毕竟是先太子遗孤,先太子为人亲善敦厚,后世对他多有称赞,帝师生来便是皇太子,习得是圣贤书,国难当头,将私仇撇下也是另一种仁慈。”
容莺从梁歇口中得到这样的回答颇有些惊讶,她以为像他这样的刚正不阿的仁臣,应是对篡位夺权的逆贼心生愤恨。然而梁歇却从另一种连她都不曾想到的角度去评价闻人湙,兴许是因为她总带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去对待他,总是只看到他表里不一阴险狠毒的模样,却从未想过他在大敌当前,仍旧做到了皇室中人该担起的责任。
容莺摇摇头,说道:“是我狭隘了。”
可说到底,她与闻人湙之间的纠葛又岂能轻易分出对错来。
梁歇则答道:“并非你狭隘,不过人之常情罢了。出于你的立场,他委实算不得好人。”
“换做是你呢?”容莺看向他,“你的立场上,可曾分出他的善恶。”
他眼神清澈朗然,不掺半点虚假。“下官不知,兴许还要等日后才能得出结论。”
容莺看了眼窗外,发现天色已经差不多了,便撑着桌子起身,向梁歇行了一礼,告别道:“郎君大恩大德,莺娘没齿难忘,日后还望你与梁娘子身体康健,无灾无厄。我还要去往凉州,就此别过。”
梁歇起身回礼,送容莺出了府门,回到房中坐下,看着桌案上的茶盏,一直等到茶沫消散,他才将冷茶一饮而尽。
——
容莺此次离开,再次换上了男装,头上戴着斗笠遮住大半面容,一身月白长衫衬得她更像个面如冠玉的小公子。梁娘子不知道她今日启程的事,否则定要从铺子里追出来。麻烦了梁歇好几日,久留此地势必要走漏风声,她之前诓骗崔清乐就拿梁歇做了幌子,若再有传闻进了闻人湙的耳朵,像他这样记仇又心狠的人必定不会放过梁歇了。
容莺能畅通无阻,聆春偷来的鱼符起了很大作用。出城后她想要朝着凉州的方向去,一路上聆春都没有说过话,垂着头似乎有心事。
连着几日,聆春都是这丧气的模样,她本以为离开泾州后悔好一些,没想到反而让她更低落了,便问道:“最近总见你愁眉紧锁,到底是在忧心何事?”
出城已经五里路了,容莺不由地发愁,要是聆春真的不想去幽州,她也不会拦着,为什么有心事不肯告诉她。
聆春咬了咬唇,眸中隐约带有水光,说了句莫名的话:“公主日后不要轻信于谁了,这世上无人信得过。”
容莺扯了扯缰绳,无奈道:“到底发生何事了,要说这样的话,若无人可信,你我之间又算什么?”
聆春闻言,突然就泪如泉涌,崩溃似地扬起马鞭,驾马朝着前方飞奔而去,扬起一路灰尘。
容莺惊讶地叫了她一声,没能让她停下,只好策马赶上前。
泾州往西的方向一路上都没有人烟,倘若路上出了些异动,立刻就能听见。当容莺赶到一处峡谷处,听到了阵阵马蹄声,心中立刻起了疑心,慌忙叫住前方的聆春,想让她回头。一旦遇上流匪和造反的叛军,她们就会成为待宰的牛羊。
然而在她出声后,聆春仍旧向前,一路过了山谷的曲折处。马蹄声似乎忽然听了,容莺心中大骇,手已经按在了弩|弓上,不等她将弩|弓抬起,聆春却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容莺没来得及细想她为何要下马,只因聆春身后牵马走出的几个人。
一小队人,为首四人都是汉人的打扮,只有一个身穿胡服,颌发碧眼身躯高大,分明是突厥人的长相。
容莺睁大眼,转而去看聆春,聆春却低着头不敢看她。
其中一人拱手朝着容莺行礼,颇为和善地说道:“九公主,在下有礼了。”
容莺握着弩|弓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让她的嗓音也忍不住拔高几分,厉声道:“你们是何人?”
为首的苍青色深衣的男子答道:“我等奉明公之命,在此等候公主多时了,正值多事之秋,您还是莫要乱跑为好,不如随我们走一趟,免去这一路风霜坎坷,到了燕地,仍旧是尊贵无双的公主。”
“燕地?”容莺咬牙,眼中似有烈火燃起。“分明是大周的国土,何时成了你们的燕地,无耻宵小,也敢占地称王。”
既然知道她是公主,她的退路必定也被封死了,是聆春将她出卖于敌将,也难怪一直催她上路,生怕她留在泾州。
从方才那一眼后,容莺再没有看向聆春一眼,她只问:“明公究竟是何人?”
“是燕王手下第一的谋士”,那人语气一顿,笑容中带着讥讽:“亦是闻人湙的恩师与义父,公主与闻人湙成亲,按理也该去向明公敬杯茶。”
他话音刚落,那突厥人就不耐烦地上前,口中说了些容莺听不懂的突厥语,一把将她从马上拽下去,像拎鸡仔一样拖着容莺走,斗笠和弩|弓都掉落在地。
为首人用突厥语说了那突厥兵两句,他便蛮横拽过一根绳子去捆容莺,肆无忌惮的目光扫过她的脸,手也不安分地朝其他地方乱动,好在被同伴喝止了,这才不满地停下。
容莺的反抗毫无用处,无非是耗费体力激怒他们罢了,只能强忍畏惧,勉强站直身子,问道:“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拿我去要挟大周毫无用处,我的父兄甚至会是我为耻辱,让人立刻射杀我,你们抓我毫无用处,何必要费这么大的力,竟能迂回收买我的侍女,一路等我从长安到泾州。”
那人虽表面恭敬,实则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捆结实了就让人将她丢上马,也不注意是否稳当,容莺从马上跌落,疼得喘不上气,手心都出了冷汗。聆春忙凑上前想要为容莺调整姿势,那正在与人交谈的胡人突然将聆春拖向一旁,按在地上便去扯她的腰带,她立刻大声嘶喊哭嚎起来,整个山谷都在回响这歇斯底里的喊叫,让人背脊不禁生凉。
容莺骂向漠视这一切的几人,跌跌撞撞跑向聆春,奋力用身体砸向那正要侵|犯聆春的突厥人,又被一把掀开,随后那人骂骂咧咧起身,想要教训容莺的时候,看戏的深衣男子终于发话了。
“真是个蠢人,一个不忠的奴婢,竟值得你如此相护?”
聆春喊得嗓子都哑了,伏在容莺身后颤抖,口齿不清地认错,容莺没有理会,看向那名男子,说道:“即便她不忠不义,我也不会如你们一般,眼看着一个弱女子被人践踏,难道你们没有姐妹子女,还是因为你们是男人,便能安心对她的哭声视若无睹,既然你们要带走我,何必还要让人欺辱她。同是大周子民,却任由胡虏践踏国土残害百姓,这一切迟早有一日会报应到你们身上。”
那人冷笑一声,无所谓道:“那就报应好了,人各有志,想要爬的高总要付出点什么,也就是如公主一般心慈手软的人死得最快,这世道总是混账的人能活得更好,不然闻人湙是怎么走到今日的,公主怎么不问问他,好歹也能学得聪明些。”
聆春还在一旁对着容莺磕头,脸上血泪混在一起,绝望地说:“奴婢真的错了,求公主原谅,奴婢只是为了家人……父母手足都在他们手上,迫不得已才做出这样的事,他们说好了不会对公主做什么,只是用公主去威胁闻人湙……奴婢失悔。”
第62章悔恨“终身悔恨,终身不得解脱”……
洗华殿的日子并不算太好过,跟着容莺显然十分没前途,那个时候的聆春正值芳华,稍作打扮去更得荣宠的殿内侍奉,兴许还能得到天子的宠幸。然而她还是在洗华殿留下了,兴许是看不得一个才到她腰,瘦得像个小树苗似的女娃娃被人欺负。
聆春很聪明,与宫中许多人交情都好,她深知不得宠又不聪明的公主会受到怎样的对待。生活上处处怠慢克扣也就罢了,动辄还要打骂侮辱,仗着小公主年纪小嘴巴又笨,将她磋磨死了也无人在意。
更有那大胆而下作的阉人,会对幼小无知又不懂反抗的容莺生出腌臜的心思来,时刻等着将无人照看的她剥皮下肚。如果她不帮衬,容莺小小年纪不知要被多少人糟践。
聆春是容莺的侍女,更是她这宫中唯一的依靠,看着她一点点拔高,长成玲珑标志的美人,即便后来要去珑山寺,她也义无反顾地跟着,不曾有半句怨言。
而容莺回报给她的,也是自己能给予的所有。无论拿到什么好东西,她总会急不可耐分享给聆春,连宫中好不容易分来的布料,她都会惦记着先给聆春做件春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