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湙最厌恶雨季,偏偏这一日又在下雨。容莺望着檐角连成珠帘的雨水,有些出神地想着。
没多久,她听到屋里响起几声咳嗽,便回屋去看他。
闻人湙的病似乎是愈发重了,她有些担心,是否会回到珑山寺那样,虚弱到连走路都要依靠外力支撑。
然而正是在这冷风冷雨中,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谋逆。
当容霁正在四处搜捕容恪的下落时,容恪却领兵从城外攻了回来,随他一同的还有传言在潼关身死的萧成器。各大世家也纷纷附和了此次的叛乱,只等今日彻底倾覆皇权。
闻人湙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碾压过石板的声音,掀开帘子瞧了眼被血染红的雨水。容莺坐在一旁,正在和他解释昨晚为梁歇的挡箭一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答道:“你昨日要是出事,我会让人活剐了梁歇。”
“你这人好生不讲理,此事与梁歇有什么干系。”
“任何人的命都不值得你涉险,我如此爱你,不舍得你被伤分毫,而你却半分不爱惜自己,我不能打骂,自然是要去找旁人出气。”闻人湙收回目光,将车帘重新放下。
阴雨连绵中,马蹄声渐渐逼近,而后在马车旁停下了。
容恪直接掀开了闻人湙才放下的车帘,见到是他立刻冷下脸,看向车里的容莺,说道:“阿莺,这几日不要跟人乱跑。”
他看不惯闻人湙的作风,即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是不能帮着这位堂兄去杀害自己的父兄。“闻人湙,我再问你一次,当真是非杀他们不可吗?”
闻人湙闻言,脸上挂着抹冰冷的笑意,反问:“怎么,事到如今三皇子还在犹豫不决?”
“我在十八年前见过的靖昌侯府,比今日的长安街市还要惨上几倍。”
他说完后容恪也变了脸,一声不吭地策马远去,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兵卫,直冲着皇宫而去。
长安驻守的将士们不是被策反就是被镇压,宫里上万的禁卫被容霁握在手上,此战不知要死伤多少人。这么大的动静,为了不被燕军趁虚而入,李恪仍在后方牵制住他们。
整整三日,长安城的火光不曾熄灭,宫门前的尸体堆成了山丘,面对着不断的杀戮,众人都显得麻木疲倦,只盼着早日结束恢复安定的日子。
闻人湙活着这件事,给了容霁一个巨大的打击,他手下的部将早已厌战,到了最后死伤众多,只剩下他们在做困兽之争。
容霁与皇上又想杀出条血路,从皇宫偏门偷偷溜走,却被人领兵包围,又一路退回了宣政殿。
天亮时分,容莺起床时发现身侧人已经不在,侍女来侍候她梳洗,告诉她今日一早,闻人湙便带人进宫去了。
她放心不下,立刻换了衣裳随意挽了个发髻,骑着马朝宫里去了。路上见到了将皇宫团团围住的禁卫,在她出示玉牌后纷纷放行。容莺一路畅通无阻策马去了宣政殿,那里已被重重围住,殿外站着文武百官与各大世家的人,几乎大周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在这里了,他们皆是面色凝重,看着远处高台上站着的几人。
在各式色彩中,一身白衣的闻人湙笔直站着,仿佛是花丛中未曾来得及消融的一捧雪。
她翻身下马,提着裙角跑过去,引起许多人的注目,他们皱起眉低声交谈,疑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是谁。紧接着容恪也看到了她,一把将她扯到了自己身边,压低声严肃道:“你过来做什么?”
容莺还未答话,就听容霁突然大喊了一声:“尔等窃国贼子,无耻之徒!必将不得好死!”
容霁趴伏在地上,腹背的血已经染红了明黄的织锦长袍,一边瑟缩着一边怒斥叛臣,观者无不唏嘘。从前高傲自负的太子殿下,自以为此战必胜,不惜暗害自己的手足,谁知当他以为尘埃落定时,才到了分出胜负的最后一刻。
闻人湙让他取下洛阳,暗中埋了一张大网,任他直取长安陷害容麒。
等一切人都聚集长安,闻人湙的备好的兵马也齐了,这才到了破釜沉舟的最后一战。容霁不惜暗害荣国公,无疑是为他除去了心腹大患,如今反攻更为顺畅,几乎是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容莺离闻人湙不远,也能看到那个坐在皇位上面色惨白的父皇,比起恐惧,他脸上更多的是愤怒。既愤怒谋逆的臣子,也愤怒不忠不孝的儿女。
容恪不忍地别开脸,不想让父子最后一面如此不堪,拉着容莺就想走。闻人湙却在此刻回头,并未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容莺停下脚步,对容恪摇了摇头:“三哥先走吧。”
前几日的秋雨始终不曾停歇,阴沉沉的阴云聚集在皇城上方,乌压压得让人觉得喘不来气。
冰冷的石阶上散落着被秋风吹打而落的枯叶,而容霁也如凋零的秋叶般痛苦地缩着身躯,狰狞扭曲地大笑着。“好一个股肱之臣,栋梁之才!竟身居高位在我大周搅弄风云多年,当真是藏在这朝廷中的一条毒蛇,害我大周百年基业付诸一旦!”
容霁发狂地大笑,并未放过与闻人湙站在一处的容莺。“当真是卑贱的舞姬之女,不知廉耻通敌叛国,还敢站在此处耀武扬威!死后必定受恶鬼啃噬业火焚烧!”
容莺分明没什么表情,也丝毫没有耀武扬威的意思,但被这么一通骂还是要不好受的,于是就往后退了两步。闻人湙却突然冷笑一声,笑得十分渗人,手中把玩着一把锋利的长剑,说道:“这是我从国库中取出来,曾是我外祖的佩剑,我母妃一族是大周开国功勋,世代为忠臣良将,惨遭灭门后甚至无人将他们安葬,任由野狗野狼分尸他们的尸身,将他们丢在野外挫骨扬灰。”
闻人湙是先太子的嫡长子,在他之前还有姐姐,以及太子妃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他早已记不清这些人的长相,却在梦里能看见他们血肉模糊地在哭喊。
底下的朝臣皆是瑟瑟发抖,惊惧于这位年轻帝师的手段与出身。
当初屠杀靖昌侯府满门的臣子都死了个干净,地上都是他们的尸首,唯有萧成器身为平南王遗孤被留条命,反投靠了闻人湙。
容莺看到了自己的父皇正在发抖,他穿着一尘不染的赤色圆领袍,衣料上都是精致的金线刺绣。他似乎也被这局面逼出了怒火,慌乱却又理直气壮地说:“我与你父亲都是先皇所生,论才识能力我有何处不如他,无非是因他有个好的出身,娶了一个靖昌侯的女儿!这皇位本就是能者居上,他既然可以,同为兄弟,我为何不可!不过一乱臣贼子,自称皇室正统,简直是贻笑大方!”
他越是恐惧,声音便越发的大,底下朝臣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地在心中鄙夷。毕竟当年先太子的贤明众人都看在眼里,若这大周交到先太子手里,未必会落得今日这种局面。何况事到如今,是不是皇室正统又有什么要紧,只要有了权势,便是马夫出身也没人敢质疑。
闻人湙嗤笑一声,提着剑缓缓走向他,剑尖在地上随意地拖着,划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如同阴曹地府中的勾魂鬼正拖着锁链走近。
“你说得不错,能者居上,让你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闻人湙一剑刺穿他肩胛处的皮肉,剑刃翻转,将伤口变成一个血洞,疼得他大声哀嚎。
这天底下的亡国之君,从未有哪一个被如此羞辱折磨的。闻人湙不在意底下人畏惧的目光,手上继续用力,将一大块血肉削了下来。
容莺听到她的父皇发出凄厉的惨叫,也畏惧地朝后退了几步。容霁被削平了膝骨,只能艰难地爬行,在地砖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印。
闻人湙的脸颊和衣袍上都溅了血,一双眼冷冷地俯视着在地面爬行挣扎的几人,他们多是秋华庭之变的主谋,闻人湙给每个人都留了口气,不肯让他们在这般轻易的死。
被他一根根砍下手指的皇上疼得抽搐不止,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闻人湙便蹲下身,脸上挂着清浅笑意,说道:“我知道不少折磨人的法子,从前还未一一试过,既然你自命不凡是人上人,便来试一试,能否比普通人多撑几人。”
“怀璟……咳!我好歹……好歹是你叔父!你大逆不道,势必要遭天谴!”
“有什么干系,叔父不是也活到了现在吗?幼时叔父的关照,怀璟莫不敢忘,日后定会好好报答。”
闻人湙手下用力,刀又被推进去了一寸,哀嚎声又响彻了起来,台阶下的臣子们面面相觑,愁着脸不知道怎么解决。闻人湙日后是要接受天下的人,如今报仇心切虽然他们也能理解,但留着皇帝不杀反而下手折磨,是不是有些太不体面,日后登上皇位怕是要落人口舌。
正当他们忧心的时候,突然有人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哀嚎不停的皇上一刀给砍了,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身体颤动两下后也跟着倒了下去。方才还愁眉苦脸低声交谈的人群,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骇到安静。
容恪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可他还是看不下去闻人湙如此待他父皇,怒极之下忍无可忍冲上来给了父皇一个痛快。
这下子不仅是朝臣们,连容霁都愣住了,随后反应过来,闻人湙脸上悠然地笑着,半点也不在乎他杀了自己准备折磨的玩意儿。“三皇子可真是你父皇的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