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居易:人生若永如初见(二)(1 / 1)

二、宝历二年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唐,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815年)

白乐天铺开一张宣纸,抠除了几绺草皮,镇了一角,说道,就写一首三年前给梦得公的赠诗吧——《醉赠刘二十八使君》。说着,便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待李义山把墨块收进匣子,白乐天说,小李,读来听听。

李义山对着白乐天诗作深深一揖,诵读道:

《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白居易,宝历二年(826年)作。

李义山吟诵完,白乐天说,宝历二年冬,某离任苏州刺史返回洛阳,经过扬州时,正好遇上刘公梦得,他从和州(安徽和县)刺史任上解职回京,某大喜过望,自从他被贬外放后,某与他已经二十三年没见了。当晚,某与他来到扬州瘦西湖二十四桥,在明月中的一艘画舫里欢庆重逢。吾等把杯子举了又举,浊酒添了又添,拿筷子敲着盘子打起节拍,高声唱着彼此的诗。梦得公作诗,那是人人称道的国手,然而都是徒劳,命运总是压人一头,叫人无可奈何。抬眼看到的同僚都满面风光,而他只有长久的寂寞,满朝都有他能胜任的官职,却仍旧要在地方上独自蹉跎。某深知,人的命运会被才华和名声折损,但是像他这样,一折就是二十三年,也未免折损得太多了……

李义山说,家父在世时,曾对小子讲过些大唐旧事,说是顺宗永贞元年(805年),翰林学士王叔文、上柱国王伾叔侄,联手梦得公、子厚公(柳宗元,字子厚)等八位朝臣,大举改革朝政,破除积弊,罢免了占星、射覆等冗官数十人,贬去了贪污虐民的京兆尹,又罢“宫市”,禁止宦官采买,约束五坊(雕坊、鹘坊、鹰坊、鹞坊和狗坊),不许欺凌百姓,诸多新政,大快人心。可惜顺宗沉疴难起,在宦官的逼迫下,不得不禅位了,新政仅行一百四十余日,成为国之憾事。

白乐天说,令尊好说教,这就是“永贞革新”。话说顺宗禅位宪宗后,王叔文、王伾二人当即被驱赶,不久后分别被杀和病逝,梦得公、子厚公等八位均被贬为司马,子厚公被贬为永州(湖南永州)司马,梦得公被贬为朗州(湖南常德)司马。某与梦得公同岁,永贞元年,都是虚年三十有四,某时任秘书省校书郎,每天沉没在故纸堆中校勘典籍,而梦得公已经在做青史留名的大事了,他是吾等士人的楷模,也是某心目中的英雄。革新期间,某无意查校旧书,每日只抄录新出的政令,挂在某租赁的陋室里,日夜揣摩,因政令切中肯綮而叹赏,为执政勇敢果断而击节。看到京兆尹被下放,某觉得大事要成了,听到要派范宣武将军接收禁军,觉得这就是对腐朽的最后一击了。回想起来,某还是太天真了,确实是“小才难大用,典校在秘书。”那宦官首领刘贞亮小人而无忌惮,密令禁军不交权,并且拥立了宪宗,革新戛然而止,梦得公等革新派被贬谪。同时,在本朝也开了两个恶例,一是官员不问民所疾苦而先结朋党,二是新天子不用旧人。宪宗不用梦得公,穆宗也不用梦得公,敬宗还是不用梦得公,二十三年过去了,直至宝历二年冬,江王即位,也就是当今圣上,梦得公方得天子想起,奉调回京,某得以与他在扬州相遇。离别的时候,吾等还是中年,还有希望,就像杜子美(杜甫,字子美)所言,“茅屋还堪赋,桃源自可寻。”再见的时候,吾等已经人到晚年,只有叹息了,就像曹子建(曹植,字子建)所赋,“年在桑榆间,影响(影子和声音)不能追。”——来来来,小李,继续饮茶。

白乐天拉起李义山的手,回到茶几坐定,又为李义山续了杯。李义山道谢,然后说,白公,说起宝历二年冬,小子在玉阳山上听公主说起过一件山海轶事,也不知真假……

白乐天说,啊哈,说来听听。

李义山说,宝历二年冬,来自大食国(阿拉伯帝国)的一众瓷器商人,从大唐一次买了七万件瓷器,这批瓷器来自长沙窑(湖南长沙)、越窑(浙江绍兴、宁波)、邢窑(河北邢台)和巩县窑(河南巩义),商人们大量采买,窑场仓库为之一空。商人们用“大食缝合船”将瓷器装运出海,船名“黑石”。这黑石号从明州港(宁波)张帆起程,行到南海以南,到达爪哇国(印度尼西亚)勿里洞岛海域,不幸触礁沉没,货物和商人都灭失了。窑场是大唐赋税的重要出处,这一众大食国商人葬身海底,来年自然就不会来了,朝廷的收入也因此一度减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