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山陵使
武皇(宪宗)精魄久仙升,帐殿凄凉烟雾凝。
俱是苍生留不得,鼎湖(黄帝升仙地)何异魏西陵(曹操墓)。
——李商隐,《过景陵》(846年左右)
令狐壳士喝了口茶,接着说,那是某当右相的第二年,朝廷刚刚收复了河北三镇,天下自安史之乱之后,再度归于一统,时人称之为“元和中兴”。当年正月二十七日,宪宗服食丹药后暴崩,穆宗即位。因为拥立他人,某的同年、同事兼伯乐皇甫镈被罢相。不久之后,某兼任山陵使,负责营建宪宗的陵寝——景陵,并且撰写哀册文。景陵定址在渭南金帜山,距大明宫二百二十里,陵制以山为陵、凿山为葬。为了工程不失期,某住到了山下的农家里,每日先是双脚丈量四方的神道(墓道),然后爬上山脊、下到晦暗的地宫里监工,最后坐镇于在建寝殿的天井正中,听取来自各路的报告,一直到夕阳西下。见某如此,山陵使判官元微之(元稹,字微之)、副使柳宽(柳公绰,字宽,柳公权之兄)也都从长安搬了过来,做了邻居,工部和礼部的官员也住进了村子里,荒凉的金帜山变得热闹了起来。长安的仕子不时拉来一筐筐胡饼,慰问修陵的匠人,一同送来的,还有他们的文章。入夜之后春寒,农夫点起篝火取暖,煮上阳羡的新茶,仕子们大声吟咏现作的诗,惹起远近的狗吠。旷野里充满了快乐的气氛,消除了某每日督工的疲乏……
李义山说,新君即位,人事更迭,令狐公躬亲于金帜山,也是暂离了朝堂争斗。
李义山此言一出,令狐子直和令狐纶均稍感讶异,父亲讲得十分热烈,李义山却听得异常冷静。令狐壳士笑了笑说,义山不只是有见闻,也有见识啊。当时皇甫镈被罢相,群臣认为某大势已去,合谋要把某赶出朝堂,幸好穆宗拜萧思谦为相,萧公也是某的同年,那些幽蛰蠢动才暂停了。穆宗即位,有赦有赏,某加了一阶,子初以荫入仕……
令狐子直对义山说,子初是某与纶的兄长,现为国子监国子博士。李义山点头致意。
令狐壳士接着说,刚才义山说得对,某在金帜山,确是躲了清净,但也做了事情。景陵修得很快,到四月底,山中的地宫、山脚的寝殿和四方的墓道,全部落成了,墓道两侧的华表、翼马、鸵鸟、仗马、文武石人、石狮也都陈列好了。某回长安复命,此时已经暑热难耐了,穆宗体恤,赐了某金石凌和红雪,金石凌主治金石热发,是洗心之物,红雪解诸石草热,是苦口之滋,元微之代某起草了谢表……
李义山问,令狐公回朝,可是奏问宪宗棺柩何时迁座?
令狐壳士说,正是。宪宗永驻景陵之期,穆宗定为五月十五日。龙輴(圣人棺车)提前三日向金帜山进发,穆宗为前导,某和副使行于龙輴前后,六宫、百官随行。第二日傍晚,刚到客舍,就在龙輴行次之时,忽然凉风四起,尔后狂风大作,又滚过几声闷雷,瞬间便下起暴雨了。六宫、百官、侍卫连忙到客舍避雨。天子驾六,那龙輴由六匹骏马驱驰,风雨来得太急,马轭还没有卸除,御者也跑到一边暂避。某原本走在龙輴之后,车马前不见首,后不见尾,转瞬间人马四散躲避,只有龙輴和六骏弃于风雨道中,六骏被雨淋得难受,开始躁动不安,几欲扬蹄先走。某心里大叫一声“不好”。连忙跑到御者位,死死地收紧缰绳,攀附在龙輴上一动不动,口中大声地喊着“吁”,那六骏渐渐地不再骚动,某与六骏一起栉风沐雨,偶尔有一匹马打一个响鼻,雨渐渐地小了,六骏全然安静了下来。御者和(元)微之赶了上来,把某替了下来。说起来,当时六宫、百官之中见到六骏受惊的人不少,但是冒雨攀附灵驾的只有某一人。
李义山说,令狐公无论是面对白刃,还是面对风雨,胸中永怀一个忠字,无畏而行,所遇之事便都化险为夷了。
令狐壳士听罢哈哈大笑,知我者,义山也。
不知不觉,已到午饭时刻。侍从给每人端上一碗冷淘(冷面)、一张古楼子(羊肉馅胡饼)和一碗羹汤。众人边吃边谈,令狐壳士询问了李义山如今的家境。
用餐毕。令狐壳士说,某有三子,子初已入仕,在长安;子直今年二十八岁,随侍读书;纶要小一些。义山既为孟几道僚属之后、玉阳山公主从事、白乐天之友,不妨与某诸子交游,一起读书应试,早日博一个雁塔题名,不知意下如何?
李义山长揖说,谢令狐公,愿意时时向诸位公子请教。
令狐壳士连声称好。令狐子直说,义山弟,兄长子初、某和纶,在家族中排行第七、第八、第九,以后吾等以兄弟相叙,如何?
李义山说,愚弟自幼艰难,常常想着,要是有位兄长就好了,没想到,今天一下子多了三位兄长,甚是欢喜啊,愚弟先见过子直兄和纶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