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鹅池雪
眠沙卧水自成群,曲岸残阳极浦云。
——唐,李商隐,《题鹅》(848年)
令狐壳士说,说回头,元和十二年(817年)八月五日,裴相、韩退之出京,宪宗亲率百官,登上长安东城通化门送行。八月底,裴相一行到达郾城,以郾城为治所,统帅各州兵马。各道将领前来诉苦说,每道兵马都有宦官监军,监军指挥犹疑不定,经常贻误兵机,胜则无耻贪功,败则刻薄辱骂,各州派来征讨淮西的,本来都是精兵强将,现在被治理得不会打仗了。裴相听取了意见,上奏宪宗说,现在由臣统一监军,各道兵马原监军宦官,已经完成使命,建议各自原道。宪宗撤回了监军宦官。各道将领这才能专注攻战。
李义山说,如此一来,成败荣辱都归于将士,他们定然用命。
令狐壳士说,正是如此。当时淮西叛军主力一分为三,其中大部驻扎在郾城对面的洄曲,与李光颜部交锋,其次在襄州方向,再次在唐州方向。洄曲为重中之重,淮西连续从蔡州增派亲兵及守城军。韩退之出发前,到户部抄录了淮西的户籍人口,到郾城后,又通览了军情,算出了淮西可用之兵、死伤之兵,以及现存之兵,最后得出一个惊人论述:蔡州并无兵力守城,蔡州已是一座空城。韩退之对裴相说,蔡州空虚,郾城到蔡州,一百七十里,某愿领数千精兵,袭取蔡州。对于韩退之请战,裴相或许是认为韩退之不在其位,就没有听察采纳。
令狐子直说,郾城在叛军主力眼底下,如韩公单独领出一支奇兵,直扑淮西而去,很难不被叛军察觉。
令狐壳士说,子直言之有理。与此同时,李祐对李愬说,某收到各路细作消息,蔡州城内的精兵,都派去了洄曲大营和边境要塞,守城的只有老弱残兵,是时候乘虚而入直取蔡州了。李愬同意了,派掌书记到郾城请示裴相。十月八日,掌书记到达郾城,先请裴相屏退众人,然后低声说,节帅李愬得知蔡州空虚,欲亲率九千兵马,分为三股,前后相继,一日一夜,袭夺蔡州。唐州军部在文城栅(河南遂平文城乡),文城栅到蔡州,一百三十里,其中六十里处,有一座淮西城寨,名为张柴栅,李祐投降前曾在彼处据守,知道城寨薄弱所在。军士们早饭后从文城栅出发,傍晚到达张柴栅,由先锋军迅速夺取,并斩杀全部叛军,用作全军短时休整,之后趁夜疾行七十里,攻到蔡州城下,天明之前夺取城池。待到各处叛军听到消息,吴元济已经就擒,叛军只会自保而不会回击。请裴相示下。裴相说,兵非出奇不能制胜,这是一个好计谋,你返回尚须时日,可定在本月十五日出兵,由李愬相时而动……
李义山听到这里,忽然觉得饥渴,伸手去取茶,却又一时手脚无措,打翻了茶杯。这时,书房忽然由明转暗,一阵旋风推窗而入,卷起半屋烟尘,室外响起几声秋雷,吞吐而又撕裂。
令狐壳士说,夜袭蔡州果然是非常之事,已经过去十二年,讲一讲也要风雷激荡。——室内太昏暗,吾等去廊下说。
李义山捡拾好茶杯,随令狐父子来到回廊檐下。绕廊石阶上摆放着一盆盆白菊,不知何时已经悉数开放,李义山见这霜天之下、青石之上,朵朵白菊神色冷峻,每一片花瓣,脆薄不及一张纸,却又坚强胜过一柄刃,像极了某一时的自己。他无暇自况,紧随令狐父子对着霜天白菊敷席而座,令狐壳士居中,李义山和令狐子直侍坐两侧。原本是秋高气爽的天气,这时忽然阴湿寒冷了。仆从在令狐壳士面前摆下一只长几,沏上新茶,又拿来一件轻裘,令狐子直帮父亲披上。
令狐壳士说道,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年)十月十五日,正是下元节,唐州文城栅军部的早餐,黎明就出锅了,除了一碗胡辣汤和两个胡饼,还多了一碟香菜牛肉。有军士揉着睡眼大喊,李帅来了真不一样,下元节的饭食好多了。李愬哼哈了一声。早饭吃到一半,庖厨给军士们各发了一包干粮,又有军士欢喜地叫道,又有吃,又有拿,天天过节就好了。李愬不说话,忙着大口吞咽,胡辣汤还有几口,李愬站起来摔了碗,说道,食讫,东进。众军士先是呆若木鸡,之后跟着推碗而起。李祐领三千卫士作前锋,李愬和监军宦官率三千敢死者作中军,唐州刺史带三千军士为后军。军士们问,要去打哪里?监军说,不知道啊,就是战斗吧,不就是干这个的嘛。李愬下令,不得探问,只管东行。黄昏时分,前锋李祐率军到达张柴栅,突入城寨,先射杀了烽火台的士卒,然后要屠戮全部守寨军士,有降卒乞求,李将军,吾等随君守过寨,求君饶吾等一命……断一只脚行不行?李祐背过身去,不语。杀光文城栅一切生灵后,三军在城寨内集合,军士就地坐卧,食用干粮,整理马络头和缰绳。其时夜色黑沉,天气阴寒,有军士响起鼾声。李愬先命某将点五百人留守文城栅,并连夜毁坏从洄曲到蔡州的桥梁。接着下令,三军继续东行,不点火把,保持沉默。出了城寨不久,众将领一起来到中军说,夜太黑,路太生,多位军士失足受伤,兄弟们请教节帅,到底要去哪里?李愬说,袭取蔡州,活捉吴元济。众将领闻言脸色大变,监军宦官当场哭出声来,果然还是中了李祐的奸计,长安,某是回不去了,圣人,老奴见不着了……李愬斥责道,不准哭。然后下令说,东进蔡州,有退后一步者,斩,有扰乱军心者,斩,伤者原地等待,死者战后再埋。众将领也以为必死,但不敢违令,三军继续向前行。行进没多久,刮起了大风,又下起了大雪,风雪撕裂了旌旗,拍打作响,冻累而死的人马,一路相望。风雪越来越大,身前士卒模糊如影,四野雪花稠密如席。已经深入敌境,军士们别无选择,后退,死于军法,滞留,贼人捕杀,只有埋头狂奔,与大军一体,才能活下去。午夜时分,三军疾行六十里,到达蔡州城东宿鸭湖,李愬看到池沼里鹅鸭成群,羽翼堆雪,便让军士飞石惊扰,鹅鸭的鸣叫遮盖了人马的响动。有长于口技的军士,还仰天学了几声狗吠。自从吴元济父亲不服长安以来,官军不到蔡州已经三十二年了,所以蔡州没有格外的防备。四更时分,李愬率三军慢行了最后十里,潜伏到了城墙之下,雪下得正紧,蔡州城没有一人得知。李祐率军士搭起人梯,用短斧在城墙上砍出沟坎,有轻巧者爬上城墙,垂下绳索。李祐等人拽绳而上,潜至守城士卒营房。房门半开着,雪夜寒苦,士卒们烧过炭,火已经熄了,他们抱拥而眠,李祐等人一一格杀,一位名叫石孝忠的军士,力大刀快,砍杀多人,最后只留下了更夫,命令他们照常击柝打更,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李祐打开城门,三军进入蔡州外城,同样破城之法,三军又进入蔡州里城,城中之人仍无一知觉。李愬占据了里城正中吴元济官邸,坐上了淮西大堂,这时,五更的梆子响起,城内的鸡开始啼鸣,不尽的风雪终于住了。吴元济还在内城家宅中睡觉,有人来报,官军来了。吴元济被气笑了,他说,俘虏和囚犯生事吧,破晓后全杀了。又有人来报,蔡州城失陷了。吴元济很是烦躁,他说,洄曲的军士,回城讨要衣食吧。第三人再来报,这觉是没法睡了,吴元济披衣而起,赤脚走进庭院,积雪没过了脚踝,屋宇上白雪皑皑,十分明亮,他眯了一下眼,只听到城墙之外一声大喊,常侍传话,强攻内城。应声者说,强攻内城。应声的人有万人之众,屋宇上有雪飘飞了。吴元济这才感到恐惧,双脚也冻僵了,他说,哪里来的常侍,怎能进到蔡州城?他跳回屋内,穿戴盔甲,率领侍卫,登上内城城墙,开始抗拒官兵,等待洄曲主力回援……
讲到这里,仆从端上三盘蒸饼,放到几案上。令狐壳士招呼说,李愬已经进城了,吾等也吃点东西。
三人吃完蒸饼,令狐壳士问,此时李愬,能不能说是已经获胜?
令狐子直说,不能说已经获胜,原计划天明前夺取城池,一并活捉吴贼,现吴贼仍据守内城,困兽犹斗,淮西主力在洄曲,洄曲南下蔡州,一百五十里,一路骏马平川,如洄曲十六日中午闻讯,一日一夜,大军就可回城,李愬只有十二个时辰。
令狐壳士不加评论,又问李义山说,义山以为呢?
李义山说,回令狐公,小子也以为尚不能言胜,如子直兄所说,吴贼未降,洄曲能战,且官军空手而来,没有粮草后援,攻势不能持久。能否取得蔡州,在于攻战,也在于民心。如果蔡州父老劝降,蔡州必然可得。
令狐壳士说,义山说得好,变乱之时,决定胜负的不只是刀剑,更是人心。李愬认为,吴元济的期望,是洄曲挥师相救,必须消除他的期望。李愬亲自到洄曲主将家中,安抚主将家人,用语情意厚重,又亲笔写下书信,允诺主将只要投降,保他和家人不死。李愬让主将儿子把书信送到洄曲,并劝谕他父亲归降。之后李愬下令攻打内城,军士们砍毁外门,占领武库,取得了蔡州的兵器和铠甲。十七日晨,洄曲主将一人一马,身着白衣,回到蔡州,向李愬投降,李愬以宾客之礼相待。之后,李愬对内城进行最后攻击,他纵火焚烧内城南门,城中百姓争相背来木柴枯草,加大火势,官军不断向城头放箭,阻止贼军灭火,正午将过,南门已成焦炭,撞木顷刻可破了,吴元济便在城上认罪投降了,李愬让人搭了一把梯子。李愬只抓了吴元济及其族人,没有杀一个人,淮西原官吏、守卫,乃至庖厨、马夫仍各司其职。官军秋毫无犯,驻扎在蹴鞠场上,静待裴相进城。同日,洄曲主将投降的消息传到郾城,李光颜即飞马闯入洄曲大营,接受洄曲军士投降。到此,李愬雪夜袭蔡州取得全胜,大唐终于收复了淮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