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一回来
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
——唐,白居易,《长安道》
吏部制科考试在即,令狐兄弟相携去拜会定叔,又随定叔到吏部走动,李义山因此得了几日空闲,自去长安城内游玩。
今上(唐文宗)平日里好读《贞观纪要》,一向有复兴大唐之志,即位以来,一改父兄(唐穆宗和唐敬宗)的弊政和奢侈,勤政爱民,厉行节俭,他放归了三千名宫女,裁减了二百七十位乐工和杂戏,驱逐了五坊豢养的鹰隼和猎犬,不让地方进贡绶带、雕镂和宝榻等侈物。如此一来,当今圣人即位四年,九州民力各有恢复,长安作为世间第一浮华泡沫之都,自然是倍加地繁盛起来,甚至有竞逐豪奢之态。
本年四月,今上发布了《申禁车服第宅逾侈敕》的诏令,礼部尚书王涯承旨拟定了《准敕详度诸司制度条件》,对官员和百姓作出了五项规定,分别限制服饰、车马、导从、住房和器用。其中对于女人和商人别有约束,“妇人高髻险妆,去眉开额,甚乖风俗,颇坏常仪,费用金银,过为首饰,并请禁断,共妆梳钗篦等”;“商人乘马,前代所禁,近日得以恣春乘骑,雕鞍银镫,装饰焕烂,从以童骑,骋以康庄,此最为僭越,伏请切令禁断,庶人准此。”政令既出,官员们自是不敢公然逾制,对于仕女和富商,巡街小吏却也不便强行管束。
李义山从曲江一带进入长安城,沿途只见秋游的仕女们,个个都是违背祖宗、破坏礼仪的样子,她们捆扎起高耸入云的发髻,装修了层岩叠嶂的妆容,披挂着珠玉琳琅的饰物,有的大步行走,有的登车远眺,她们不看所有人,一个个要事在身的样子,她们只要城中人都看她,这便是此时此刻唯一的要事。
李义山走得汗出,在茶摊上叫了一碗乌梅浆,坐下饮用,他取出袖藏的一卷《韩昌黎集》,翻了两页,间或看一眼招摇过市的仕女。不知何时,茶摊坐满了仕子,也如他一般,面前一碗茶,手中一卷书,渔猎一般,纵情饱餐着往来的秀色仕女,有仕子看得高兴,却作痛心疾首状,笑叹道,今年朝廷有新法,“妇人制裙不得阔五幅以上,裙条曳地不得长三寸,褚袖等不得广一尺五寸以上”,妇人们,都逾侈了,僭越了,叫人不忍直视……李义山不堪与浮浪子弟同饮,他仰脖喝完茶汤,继续向内城行去。
李义山来到昭国坊和靖安坊的对角路口,在两坊门头之间徘徊良久。十五年前,左相武元衡出了靖安坊门头,便被叛镇派出的杀手袭击,凶手把他的坐骑牵扯到近昭国坊处,砍下了他的头颅,丢进了昭国坊外墙边的水渠里。李义山重走了武元衡的受袭之路,毒辣秋日之下,他脖颈处却寒意丛生,他呆立当场,不能行动。几匹大马与他擦肩而过,马上的黄衣人一声怒吼,书痴子。李义山退避到沟渠,看着那银鞍白马铛铛踏踏滚涌不见,他笑叹道,今年朝廷有新法,“商人乘马,前代所禁……”话音一出,他连忙捂住嘴,觉得真成书痴子了。
李义山兜转到昭国坊对侧,施钱请了香火,进入大慈恩寺,来到大雁塔下。他抬头仰望,把那雁塔巍峨数了又数,脖颈终于不再冰凉了。
他随游人绕着雁塔行走,只见墙上题名者不知凡几,自武则天神龙年间进士张莒一时兴起雁塔题名之后,新科进士便在曲江宴游之后,齐聚雁塔刻名以记,后有为卿相的,大慈恩寺僧人便将其题名用朱笔涂抹,表示卓异。
在游人最拥挤处,李义山一眼就看到了(白)乐天公朱红的诗句和题名:
《三月三十日题慈恩寺》
苦学诗文白发先,同门笑我太狂颠。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白居易
李义山还没有找到令狐子直的题名,就被游人挤到了外围,他看着那些意气扬扬的题名,觉得伸手可及,但又十分遥远。他想起令狐壳士的话,“身为仕子,既然要去长安,便不能止于观望,还是要趁机博一番功名。”李义山顿时觉得游兴全无,匆匆离开了大慈恩寺。
他想到礼部贡院——科举的考场,看一看那插满墙头的荆棘,却在皇城安上门入口被拦下了,一位老成的守卫说,举子,看你年少,跟你多说几句,皇城是重地,尚书六部、九寺五监、一十二卫都在里面,百官进出须凭门籍,所谓门籍,就是两尺竹牒,记载姓名年纪形貌,百官交给守卫,守卫比对档案,籍案相符,才能入内。你没有门籍,要是进了这皇城,你两年徒刑,吾等八十杖。举子,这些规矩,圣贤的书里,是不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