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甘露事变:虚构祥瑞和真实屠杀(四)(1 / 1)

四、禅师

大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李训打马西南,苦行百里,逃到终南山圭峰北麓草堂寺。

他出现了严重的耳鸣,密集的箭镞声,在他耳边挥之不去。他还产生了尴尬的腹泻,草堂寺东司(茅厕)先接待了他。他起身的时候,眼前一片朦胧,他看到象州的木棉花在月夜怒放,像是满天的火把点起。

扫厕僧扶他来到方丈室,华严宗五祖宗密和尚刚把一件紫色方袍披挂完毕,说,今上曾召贫僧入宫,问以佛法大义,贫僧一时对答如流,今上敬信欢喜,剔了这件紫方袍。今日听闻相国来访,贫僧特意穿上了,借此袍服一问,李施主,今上可好?

李训坐到宗密和尚对面的蒲团上,勉力撑起身子,说,禅师,今上安好。

宗密和尚又问,仇公公和众宦官们可好?

李训苦笑道,他们更好。

宗密和尚最后问,李施主,你还好么?

李训抬起头说,禅师,弟子不太好。他的眼神涣散在虚空中,梦呓一般说道,弟子看到月亮,及花朵……

宗密和尚说,贫僧讲一分《圆觉经》,为李施主除冥吧!

又是一阵耳鸣,李训不断听到挽弓声,他伸出两根手指顶住咽鼓,咬紧牙关说,听说禅师分卫(乞食)时得到此经,以之为不二法门,后在终南山阅藏三年,立而起行,为经作注,梳理教义,考证礼仪,著述无数,终成一代宗师。早就想偷半日浮生,听禅师讲一段经文了。

宗密和尚颔首致意,说,何谓无明?不太好的男子,话说一切生命从一个没有开始的地方始发而来,就有了种种颠倒悖谬的见识,像一个迷失者,走遍荒原和城邑,也找不到一处自我安放。他们认为四份大物——土、木、水和风——屋下架屋形成了身体,六样尘埃——声、色、香、味、触、法——床上支床形成了灵魂,像一个眼疾者,看到凭空的花朵和第二轮明月。不太好的男子,没有凭空的花朵,也没有第二轮明月,无非是一个病人虚妄的执着。由于这执着,不但不清楚一切形象都是空相,还认为有真实的花朵和真正的明月,因此,错认为实有存在,跳不出生死轮回,这就是所谓无明。但是,不太好的男子,就连这所谓无明,也并非实有的,像是一个做梦人,梦中并非没有蝴蝶,但醒来却不能捕获一只梦中蝶;像是凭空的花朵,就在凭空中幻灭,却不能说有一个幻灭之所,为何呢?因为它本来就不曾开放。一切生命,在不曾开放中,见到了虚妄的生与灭。所谓生死轮回,就是这般的虚妄。

李训的耳鸣声渐渐消失了,月亮和花朵不复可见,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大汗,袖筒裤管里凉意隐约,他内心已经自然清静了。李训说道,天行健,腾腾俗夫,妄见生灭——禅师,弟子愿在草堂寺出家,从此扫地抄经,修行佛法,还乞禅师容留。

宗密和尚道,贫僧少年习儒,近而立之年,去成都府考举人,途经遂州大云寺,拜谒了菏泽神会座下道圆法师,一时谈笑投合,贫僧便就地出了家。今日合当是施主出家之时,贫僧这就为君剃度了。

说罢,宗密招呼方丈室外听差和尚说,取剃刀来。

听差和尚惶恐而不能应,四大班首和八大执事闻声赶来,依序跪了,首座说,方丈,万万不可。

宗密说,佛陀教法,遇苦即救。有何不可?

首座说,方丈慈悲,只是李施主前日是股肱贤相,昨日已成乱臣贼子,今日黄昏未至,便又要做沙门释子,李施主三日三变,只怕是乱时权宜,并非虚心仰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