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陌桑一直是一个明白的神仙,已经活了那么久了,且仍然能够保持这份清明实属不易。就他晓得的那些师兄也好,或是六界里头同他活得一样久的其他神仙也好,大多都会有一两样执着的事情,陌桑既不恋栈权位,也不醉心某一样趣事,更不耽于连神仙都逃不过的感情。
当年不惊荣辱的圣尊都夸过他的性子,因而自己对迟默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不一样的感情这件事,他细细探究清楚后并没有为此伤神,泰然接受任何结果,毕竟神仙有时候也会讲一个天命和时运。
这么多年来,在六界享誉盛名的陌桑并不是一个多情种子,虽然对所有人总是笑意涔涔,但笑意背后又直白地透出的一股疏离,见过的女神仙觉得他就像凡世书本子里不拘一格的侠客,独行天地间。这样传来传去,反而传的多出了许多风流韵事出来,陌桑也懒得解释。
唯有两个是传不出来的。牵扯上末址之境,是他的隐秘心结。两任末址女君,一个在凡世冥界来回千年,酒肉之后成了知己,而后死了。还有一个,是他的天命中许诺出的眷恋,又是时运中不站在他这边的无奈,后来经一场大战也死了。陌桑喝多了的时候,同他的好友予绎讲过,他陌桑的命不好。
予绎同陌桑算是拜把子兄弟,情敌当成了好兄弟,这算不得多大的事情。既然是独行的侠客,他自然有他不一样的胸襟。因此予绎有求,他没什么不能答应,更何况是迟默的事情。但找到法子让消散得如此彻底的迟默活过来,即便梵境佛陀有毁天灭地、重塑六界的本事,或是他师傅真武圣尊在世,都不见得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因此,迟默临终之时说的四个字,为了不让予绎深耽于此,他忍了又忍,并没有说。况且,迟默既然是特意用他教的心术传音直抵心神地告诉他,想必心中有愧,并不想予绎再有所惦念。
极界,同末址之境一样,是游离于六界之外的另一秘境。而同末址之境不一样的是,这陌桑也只是当年在师傅书殿中的一本残籍中见过,草草一笔,记录着极界大致的方位。迟默为何要他去往那里,迟默又为何知道这地界儿,陌桑胸中疑惑。
极界乃无根山的另一个通向,星月彩霞在地面铺开,天空是草木凝冻,常年冰雪。虽然是上古存于六界之外的仙乡福地,福泽绵延,草木皆有灵气,但由于特殊的进入方式——需有媒引,加之与末址紧邻,受当年末址吸食的凡世浊息侵扰,竟从未有生灵。
陌桑凭借着迟默临终时悄没声留给她的一道真气到极界时,天地之间细雨缠绵。凝冻的草木犹如春日暖阳后的冰雪消融,腾腾地升起一股股瑞气。
他端立在空中,并未撑起结界,但雨丝也并没有打在身上。而低首看见的汪洋大泽却并不是水流,星月流动的河从四方涌进,形成广袤的如同盛夏的夜空。他拨开雨幕,在一方巨石上看见一位端坐着的少女,一只手撑着荷叶,一只手托着腮,光着的脚上缠着翡翠的链子和银色的铃铛。陌桑握在手中的真气随着风直飞入少女。
少女似乎被惊醒,甫一见着陌桑,草阶突然铺成了一条细长的路,银色的铃铛在天地间响起脆生生的声音。
“姐姐请你来向我通消息?”女子说的第一句话。
陌桑听见她的气息有些乱,是跑的急了些,盯着陌桑的眼睛与还未化的雪一样亮而纯净,如同当年迟默在无根山才化作人形时的模样,连脆生生的声音都极像,陌桑有些疑虑和困惑。
“君上已经不在了吗?绿衣少女仍然盯着他,换了个称谓,语气已经和缓,像是觉察到什么,又急急地说:“君上送我过来九年零七十三天,她说不过十年,待她完成了她的大业,自然有人来看我。”
“你是……霁欢?”陌桑似乎明白了,慌忙打断。
绿衣少女侧头沉默,又急急答道:“对了,我是霁欢,姐姐给我的名字。姐姐成功了吗?她若是成功了……她是不是已经真的不在了?”绿衣少女又换回了称呼。
陌桑顿了顿首,胸中突然涌出一阵酸楚,原来是自己未曾反应过来,哪怕是胸中一隅,迟默魂飞,便真的是不在了。这份酸楚迫使着他盯着这个似乎与迟默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女子,追问那些他无从得知的因由,这才从少女口中得知又一则关乎末址关乎迟默的事。
五百年前,末址女君迟默寝殿南墙的挂的那笼曼珠沙华碎裂,里头封印着关乎她前溯几生的记忆,那时她便已经明白自己的使命。而后,迟默造了一副生魂和一具仙胎,寄养在末址渊域,即是霁欢。五百年后,又将霁欢送往极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