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妃听罢怔了怔,不由在庭树下站住脚步,端看杨婉的眼睛。
“你这回进宫来,我就觉得你说话做事和哥哥他们说得很不一样。这几年……”
她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开口问她。
“嗯……这几年你在家里,是过得不好么……还是母亲和哥哥对你不好?”
杨婉忙道:“不是的娘娘,他们都对我很好。”
宁妃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可是,你怎么说话像含着雪一样,陡然听着到不觉得,可细细一想,竟冷得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说出来的。”
“……”
这话看似在试图戳破她,事实上却很温暖。
杨婉解释不了,好在此时宁妃身边的宫人合玉从殿内走来问道:“娘娘,今儿婉姑娘还在我们宫里歇下么?”
宁妃回过身点头道:“是,陛下现下在何处。”
合玉回道:“去瞧皇后娘娘去了。”
“好,知道了。”
宁妃应了一生,回头拍了拍杨婉的手背,“今晚与姐姐一道歇吧。”
杨婉点头,“是,不过等明日,奴婢还是回了姜尚仪,回南所去吧。在娘娘这里住的日子长了,对您不好。”
“不必的,姐姐既然去皇后娘娘那里求了恩典,让你在我宫里留几日,你便安心地留着,易琅看见你就开心,你能多陪他玩玩,姐姐也高兴。”
杨婉正要说话,见脚底下的小人又拽着她的袖子来回晃荡。
“姨母姨母,你再变小人儿看看嘛。”
杨婉虽然从来没想过生小孩这件事,但是她对软糯糯的孩子真的是没什么抵抗力。
看着他像个小团子一样在他身边扑腾,便蹲下身搂住他的腰一把把她抱了起来。
“小皇子哟,你把奴婢的头都要摇晕咯。”
宁妃忙伸手替她托了一把易琅的胳膊,出声问她。
“婉儿抱得住吗?听说你的脖子伤得很厉害,这孩子如今又重了好些。”
杨婉拢了拢易琅的衣领,“早就没事了娘娘。走,我们进去,奴婢变小人儿给你们看。”
——
这日夜里,地上反潮依旧反得特别厉害。
宫人们在内殿烧艾草熏床。
杨婉把易琅抱在膝上,用几个小魔术哄得他咯咯咯地笑了好一会儿。
乳母过来催好几次都舍不得去丢开她,后来竟然趴在杨婉怀里睡着了。
宁妃坐在一旁剥了好些栗子给杨婉,说看她喜欢吃坚果,今日又叫人拿了几罐给她。
杨婉吃了一颗宁妃剥好的栗子,见她又推过来一大把,之后也没再多说什么,接过她怀中的孩子,走到地罩后去了。
杨婉看着眼前的栗子,试着回想了一宁妃的生平。
宁妃生平不详,具体死在哪一年,也没有特别明确的记述,只知道,她是婧和帝朱易琅的母亲,后来好像是犯了什么错,被皇帝厌弃了。婧和帝登基以后,也没有给她准追谥。
杨婉翻开自己的笔记,撑着下巴犹豫了一阵,终于另翻了一页,添上了宁妃的名字——杨姁。
写完后又托着腮静静地在灯影下面坐了一会儿。
想起宁妃说,“婉儿,不要跟着那样的人,在宫里走这条路,你最后是不会开心的。”
细思之后,又念及其容貌性情,忽然觉得落笔很难。
若说她对男人们的征伐有一种狂热看客的心态,那么她对历史上这些和她一样的女人,则有一种命运相同的悲悯。
于是她索性收住笔什么都没写,合上笔记朝窗外看去。
碧纱外云散星出,好不清朗。
——
转眼到了贞宁十二年的四月。
暮春时节,杏花刚刚开过,落得满地都是。雨水一冲,就淌到了皇城的各个角落。
太和殿的重建工程进入了覆顶的阶段,但是京郊琉璃厂却一直交不上瓦料。工部下去一查,查出了琉璃厂一个叫王顺常的太监。虽说不是一件特别大的案子,但是查到最后,却震惊了整个大明朝廷。此人监督琉璃厂十年,竟然贪污了白银两百余万量。相当于贞宁年间,朝廷一年的收入。
六部的那些还在等着朝廷救济粮的官员知道这个消息,差点没在王顺常被锁拿入诏狱的路上,拿石头把他给砸死。不过,这件事在内廷的口风却非常紧,各处的管事都召集下面当差的人,严正吩咐,不准私议王顺常的贪案。
这日,内学堂将散学,邓瑛正坐在讲席上与一位阉童释疑。
杨婉坐在靠窗的一处坐席上,低头奋笔疾书。
邓瑛趁着间隙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今日没有当值,所以没穿尚仪局的宫服。
藕色襦裙外罩月白色短衫,头上只插着一只银臂坠珍珠的流苏釵。手臂下压着她经常写的那个小本子,手腕垂悬,笔尖走得飞快。偶尔停下笔,曲指一下一下地敲着下巴,想明白之后,落笔又是一番行云流水。
春日晴好,透窗枝上停着梳羽的翠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