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怡贤摆了摆手,“你是东厂的督主,试问这京城当中,哪一家没有你的眼睛。邓瑛,你不是看不见,你是不想看,不想你的老师把你当成张洛一般的人物。”
他说着长叹了一声,拍了拍邓瑛放在灯下的手背。
“明日就要被弹劾了,如果我不提,你今晚是不是打算在这里抄一晚上的档,等着刑部明日来拿你。”
邓瑛将手收放到膝上,对何怡贤道:“老祖宗放心,即便奴婢下刑狱,也不会做损伤主子天威的事。”
何怡贤道:“主子也知道你是懂事的人。”
他说完放平了声音,“受了那一刀,虽然亏损了身子,但好歹是真正的宫里人,都在主子荫蔽下过活,不管你有什么心思,司礼监都不会对你见死不救。”
邓瑛垂下眼睑,“奴婢卑微,不堪受此大恩。”
何怡贤笑了一声,“做了宫里的奴婢,不管你想不想,咱们呐……都是荣辱一体。”
他一面说一面低下头看向邓瑛的脚踝。“离明日奉天门听政还有几个时辰,回去歇着,好好地养养神,胡襄。”
“是,老祖宗。”
何怡贤指了指邓瑛手下,“过来替他。”
——
邓瑛走回护城河边的值房。
房门是朝里开着的,床边的炭盆子里炭火烧得很旺。桌上放着两包草药和一包坚果。坚果下面还压着一块用羊皮做的暖套。做得很丑,针脚完全不整齐,只是勉强将两张羊皮合缝到了一起。
杨婉靠坐在他的床上,人已经睡着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下意识地抓着邓瑛叠放在床边的寝衣。
邓瑛小心将东西收好,脱下身上的官服,坐在杨婉身旁,将双脚靠近炭盆。
连日化雪,寒气侵骨,牢狱中的旧伤一日比一日发作的厉害。
虽然已经过去两年,刑部大狱所经种种,尚历历在目。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想起他曾对杨婉说过的话。
他告诉杨婉,这是镣铐的痕迹,还有他脚腕上的伤,都很难消了,虽然他一直在听杨婉的话,好好地吃药,调理身子,但是效果并不大。他最初虽然不明白,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却要受这样的责罚,但是,他现在想要接受这些责罚,继续活下去。
这些话,现在想来也是一样的。
唯一不同的是,他有了杨婉。
他用一种在外人看来极其龌龊的方式,拥有了杨婉。
可是他心里明白,那其实是他对杨婉的交付。
灭族,获罪,腐刑……
衣冠之下,每一局他都在输。
没有人在意他的尊严,对他施加的刑罚理所当然,每一回都极尽羞辱的过程。
但杨婉让他赢,让他体面而安心地做爱人之间的事。他不敢拒绝枷锁,她就握着他的手,给他恰到好处的束缚。他恐惧裸露,她就准许他保有完整的衣冠,她把自己伪装成一座馥郁芬芳囚牢,并是为了折磨他,而是为了收容他的残生,给他归属感和安全感。
在杨婉身上,邓瑛不敢看过去,也不敢想以后的这两年终于慢慢过去。
即便前面仍然晦暗不明,但身后有了这么一个人,看着他在前面走,再坎坷的路,好像也变得没那么难走了。
他伸手轻轻地挽好杨婉的耳发,起身半跪下来,闭上眼睛伏身吻了吻杨婉的唇。
杨婉并没有醒,只是伸了伸腿,轻轻地踢了踢了被子,邓瑛起身拉起被她踢开的被褥,罩在她的额下,试图把自己的寝衣从她手里抽出来。谁知她却反而越拽越紧。
邓瑛算了算时辰,离二更不过一个时辰。
他索性不躺了,坐在杨婉身边安静地烤暖自己的手脚。
背后的人呼吸平和,裹着他的被褥翻了个身,邓瑛的寝衣也被她抱入了怀中。
邓瑛侧头看了一眼杨婉的背,透窗的叶影落在她的身上。
临朝之前,这么见她一面真好,她一直在睡,什么话都没有说,但邓瑛的内心却被一点一点熨平了。
——
料峭的早春寒风呼啦啦地刮过京城上空。
二更刚过。在京的朝参官(1)都已经起了身,东西长安街上的各处府宅邸灯火连燃。
这是贞宁十四年的第一个皇帝亲临的御门朝,且不是不问政的朝贺大朝,而是实打实的议政朝,各部科的官员们都没打算放过皇帝。虽然天色尚早,寒风凌冽,但待漏(1)的官员们还是挤满了朝房。
端门上的直房内,内侍们给内阁的几位近臣煮了驱寒茶。
杨伦捏着茶盏的手指“咯吱”作响。
“我不肯起头,也不该让老师起头啊,他人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
白玉阳站在他面前道:“这是父亲的意思。”
杨伦怔了怔。
白玉阳道:“这也是为了保全户部和我们一道联名的官员,父亲让我告诉你,你不署名也是对的。开春后,杭州的田政还要过你的手,户部如今不能乱。”
杨伦听完,喉中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