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端起碗筷递给邓瑛,“吃饭吧,吃了饭,你泡脚,我想写一会儿笔记。”
两人一道吃过饭,邓瑛坐在床边泡脚,杨婉则坐在书案前翻开了自己的笔记。
贞宁十四年秋,这本笔记足足记录两年半所发生全部史实,过于厚重,以至于从前的线装都坏了,如今她手上的这一本,是清波馆的工人重新帮她装订的。
杨婉翻到最新的一页,提笔写年月。
贞宁十四年八月底,离贞宁帝驾崩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而距离邓瑛被三司会审论罪的时间,不到两年。
历史上的靖和二年,对于研究贞宁和靖和两朝宦官政治的人研究者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段时间。
它是邓瑛被凌迟的年份。他的惨死,象征着年轻的靖和帝,对灭杀宦祸,誓不重蹈前朝覆辙的决心,也是大明中兴的一个分水岭。
大部分的研究者,都对易琅施与邓瑛的刑罚报以很高的评价。杨婉读书的时候,曾经看过相关论文多达百篇,论文当中的邓瑛,轻飘飘的像一片可有可无的鸿毛,但却又矛盾地支撑着所有的论点。
杨婉握着笔,抬头朝邓瑛看去。
他挽着袖子,正弯腰在按抚脚腕的伤处,肩骨的形状被单薄中衣勒得十分明晰。
这副温热的身子,还能承载两年他的灵魂。
这两年的时间,明史上记录了很多的大事,近年关时,皇帝驾崩,紧接着便是皇次子朱易珏暴病而亡,易琅继任皇位,司礼监掌印何怡贤倒台,邓瑛升任司礼监掌印兼任东厂提督太监,看似位极人臣,煊赫一时,然而却在靖和二年末,遭内阁联名弹劾,下诏狱,受三司会审,这其中发生了什么,《明史》上只记载了几百个字。之后,他曾经“犯”下的所有“罪”全部被牵出,最重的那一条,写的是“谋害宗亲”,但这个宗亲是谁,《百罪录》与《明史》都没有点明。
这么血淋淋的一道罪名,反而轻飘飘地落到了他身上,隐藏着一些不堪道明的秘辛。
很多研究者在反观《百罪录》与贞宁末年的宫廷史料时,都将“谋害宗亲”和皇次子易珏的突然暴毙联系在一起,奈何这始终是猜测,并没有定论。
所以,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邓瑛又到底做了什么,杨婉原本很想知道。可此时此刻,看着坐在自己的面前的邓瑛,她忽然宁可时间就此停下来。
不过这种想法,也只是在杨婉的脑子里一掠而过,她对邓瑛尊重,同时也是她对历史进程的尊重。
“邓瑛。”
“嗯”
“我有点冷,我也想跟你一块泡脚。”
邓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背,“水……被我泡脏了。”
“你一点都不脏。”
杨婉站起身,摘下自己的发带,“手伸出来。”
邓瑛有些疑惑,还是依言伸出了双手。
杨婉拢住他的手腕,用发带轻轻地绑住。
邓瑛看着杨婉的动作,轻道:“婉婉,为什么这样绑我。”
杨婉道:“你听着啊,这是我给你定的罪,以后别人给你定的都不作数。”
邓瑛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什么罪?”
“渣男罪。”
她说着抿了抿唇,平声道:“邓瑛,你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人。”
第120章月泉星河(八)杨邓二人。
九月初,贞宁帝病笃的阴影垂落九重宫门,京城内的各部科衙门,安排了值守,很多司堂的官员吃住都圈在了衙门里。杨伦已有半月不曾回家,一身官服早就穿臭了,萧雯带着家人去衙门给他送衣物,看着他憔悴的面容,不忍道:“连生辰都没在家中过,今日包来这些糕点都是新做的,好歹让看我看着用些吧。”
杨伦斥道:“你还有眼力么,哪户敢在这日子里做生辰。”
萧雯被训斥后也没有说什么,低头垂泪。
杨伦有些后悔,放软声音道:“我也没你什么,怎就哭了。”
萧雯道:“家里母亲也就这几日了,叨叨念念着你们三个兄妹,如今,娘娘囚在蕉园里,婉儿在宫中,你也回不来,就我一个人在母亲跟前,尽管十分小心地伺候,但终究不是她心里挂念的人,我看着母亲日夜不安,心里……”
她抬首抹了一把眼泪,“心里就不好受,不是故意要在你面前露悲。”
杨伦听她说完这一番话,五味杂陈,碍于在外,不能流露情绪,只得平声道:“辛劳你了。”
萧雯抬起头,“做媳妇何敢说辛劳,你在外面做老爷做得比我辛苦,我在内看着也险,我知道我不该问,可是大人啊,如今这京城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昨儿宋家的夫人披头散发地跟着他夫君一道被镇抚司拿了,一群家人,在道旁栓着,一个个猪狗不如,我原本是去找她家夫人说话的,见着这场景,免不了问了一句,险被镇抚司的人一道拿住,好在他们指挥使适时来了,过问了一句,才将我放了,我真是吓破胆了,大人啊我怕您也有事,您得了空,还是回家陪我与母亲住几日吧。”
她虽在忍泪,但越说越哽咽。
人在衙门,杨伦也不好说体己话,只能软下来宽慰她道:“我没什么事,很是平安,你这几日没什么大事就不要走动了,安心在家守着母亲。”
“是,我再不敢问了。”
萧雯应着对杨伦蹲了蹲身,“宋家……是因妄议立储被抓的,你……”
“说了不要多想,你妇道人家,切记此事休问。”
“是……”
萧雯不敢再问,赶忙回身擦干了眼泪,又叮嘱了几句饮食起居的话,方带着家里人辞去。
杨伦打发走了萧雯,正要往部衙里走,忽听身后有人唤他的官位。
“杨侍郎。”
杨伦站住脚步,回身一看,见张洛勒缰立于马上。
杨伦撩袍下阶,在张洛马下弯腰深揖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