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襄道:“这你得问老祖宗,总是死之前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话,惹恼了老祖宗,老祖宗本不想让他葬在‘中官儿’这地境上。不过,既然邓厂督要对他开这个恩,司礼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怕他消受不起,到了地下也不得安宁。”
“住口。”
这一声“住口”并不算太重,却令覃闻德等人皆怔了怔。
然而他只说了这一句,之后并没有再出声。
胡襄见邓瑛沉默下来,又开口道:“邓督主,老祖宗让我跟你说一句,说你做厂臣是做久了,有些气性不是坏事。不过过了大殓,司礼监也该算算你这么多年的过错,到时候百十板子,配北面营里做奴婢,那都是轻的。但是,老祖宗还是肯再疼你一回,你且度一度眼前的情势吧。”
说完抬手叫起棺,“走,咱们过去。”
“妈的……”
覃闻德听完这一番话,跟着便要上去喝骂。
“覃闻德。”
覃闻德回过头,才发现自己踩到了露在棺外的李鱼的尸布,忙退回来道:“这……”
“封棺吧。”
——
戌时过了,邓瑛撑伞独身入东华门,杨伦站在东华门后等他。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中官儿’在埋人。”
邓瑛停下脚步,沉默了须臾,方道:“李秉笔和李鱼死了,子兮。”
他说着抬起头,“遗诏是假的。”
杨伦一窒,“晚了,是不是?”
“是,晚了。”
杨伦朝着雪里猛挥了一拳,“如果能救下李秉笔,证实司礼监呈上的遗诏为假,内阁的新诏,就能直呈中宫!”
“子兮你想错了,伪造遗诏是死罪,司礼监没有一个人逃得掉,即便你救下了李秉笔,他也不会说的。”
杨伦握拳背过身,“算了,本也是鹰犬走狗,不足为信。如今遗诏尚未颁行,内阁已草拟了新诏,我们会尽力说服皇后,弃旧拾新,如果皇后不允准,那么等遗诏颁行,内阁即对遗诏行封驳。”
邓瑛走到杨伦面前,“封驳遗诏,罪同忤君,即便成事,你也会获罪,祸及满门,你身边的人,你一个都不顾了吗?”
“我能如何?”
他说完,借着雪声喝道:“但凡大行皇帝肯听我等恳言,早立储君,我杨伦一腔报复,何至于走这一条道,何至于成杨家的罪人!”
“你不会成罪人。”
邓瑛抬起头,“子兮,陛下病重期间,杨婉曾帮东厂在养心殿撬过一条口子,陛下弥留之际,不止有司礼监的人服侍起居……”
他说着喉咙里哽了哽,“还有我这个东厂提督太监,遗诏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知道。”
杨伦听完这句话,背脊猛地绷直。
“你什么意思,你做什么!”
“我……”
“你不准做!”
邓瑛上前一步道:“杨子兮,我是奴婢,事过之后殿下施恩典降刑,你再替我求情,内阁的诸位大人,未必不能留我一条性命,但如果你去赌,你,老师,还有杨婉,一个人都留不下来,杨子兮你权衡利弊,信我!”
杨伦不住地摇头,牙齿龃龉,呲开了声音:“邓符灵,我真的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怎么可以做到这一步……”
邓瑛笑了笑,侧面道:“因为我不想做一个阉奴,我想死于社稷,而不是死于一个主人,我一直都有我为人的尊严,哪怕我必须要在你们面前伏首,二十多年我没有变过,在东厂厂督这个位置上,子兮,我本来就活不长。”
此话说完,杨伦失了语。
“子兮……”
“你别说了!”
杨伦避开邓瑛的目光,握拳朝一旁走了几步,“此事我不能独断,我要与老师商议。”
“不用。”
邓瑛跟上他,放平了声音,“让我去见老师,我亲口去说。”
杨伦回过头,“你现在去什么地方。”
“回护城河的值房,睡一觉。”
“睡得着吗?”
“睡不着。”
但那又怎么样呢。
二人沉默地别于东华门。
护城河边,风带着雪,流窜入伞下,一阵一阵地扑向邓瑛的胸腹。
他觉得很冷,但是又不肯像内侍们那样蜷起身子狼狈地行走。
受刑后的三年,他对仪态,衣冠的执念从未少过一分,但圄于残躯的灵魂再无棱角,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重话,所有的情绪和痛苦全部内化在身,日积月累,倾于自毁。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下场”二字,他也亲眼目的了郑月嘉的惨死,今日又亲手收拾李鱼的残身。这种凌驾刑余之人身上巨大的“恐怖”,像一条锁链,从入宫时起,就已经锁在他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