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伦沉默了一阵,“他已经是个罪奴了,不该想的事,你就不要想了。”
杨婉看着申明亭上的文字,不断地回想杨伦这句:“他已经是个罪奴了,不该想的事,你就不要想了。”身子微微有些发抖。
宋云轻怕她大恸,一直在旁虚扶着她的手臂。
“别看了杨婉,我们回去吧。”
杨婉揉了揉微微有些发酸的脖子,摇头道,“让我把它看完。”
陈桦替二人挡开身后拥挤的人群,压低声音道:“婉姑娘,这里人多,要是被人认出来就不好看了。”
“陈桦!”
宋云轻低喝着打断他:“不会说话就别说。”
话音刚落,人群里便传来一声,“是那个阉人的菜户!”
陈桦忙挡住拥过来的人,“云轻,快跟婉姑娘走。”
宋云轻试图拉杨婉,杨婉却没有动,她忍着周遭嘈杂的污言,读完了申明亭上的最后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1)红契:官府改印后的地契,受官府保护。与之相对应的是“白契”,属民间买卖。
(2)申明亭:明朝公告体系里的一个类似公告栏的地方。
第154章银沙啄玉(十)君子死节,也是铸刀跪……
《明实录》中完整地收录了这一篇御书。
杨婉曾经可以成篇默诵。对于昭示罪行的文书而言,这篇御书写得并不算太犀利。执笔者似乎藏藏匿在规范冷静的文字后面,薄衫素衣,静坐一隅。安静地承受着百官万民的审视。
开篇第一道罪名——谋害宗亲。
这是所有罪名当中最重的一个罪,但也是最单薄的一条。
没有展开详叙,直接把那个人送上了三千刀的刑台。
《明史》记载,皇次子朱易珏死于贞宁末年,事实上却是病亡于靖和初年。
前者在历史上抹杀掉了易琅登基前的‘假诏案’,后者却用一个是是而非的罪名,为靖和初年的这场清算划上句点。
不论是纸上的历史,还是眼前的现实,都没有违背历史的规律,只有人心是造成错漏的根源。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必过分地议论个的得失。
从宏观上看,历史在进步,社会的各种制度在不断地完善,经历这一场清算靖和朝,是大明历史上难得的政治清期——宦官的贪腐案急剧减少,杨伦的新赋政在南方畅通推行,后来的司礼监官员,无不谨慎自危,与司礼监合力,在一段时间之内,助力政令畅通。
杨婉研究邓瑛,也不得不正视这场清算的历史意义。
如果不是身在六百年前的大明朝,如果不是陪着邓瑛走过这不算长四年,她也许不会为邓瑛哀伤。就好像在刑房外第一次见到邓瑛那个人时一样。明知他被千刀万剐的结局,却对此没有丝毫的畏惧,没有一点点心痛,反而对他惨烈的人生充满着某种‘期待’。
然而此时,望着申明亭上的一篇御书,她终于是禁不住泪流满面。
“杨婉,走吧!”
宋云轻牵起杨婉发冷的手。
申明亭前的人群已经向她拥了过来。
宋云轻试拉杨婉走,不想却被她挣开了。
“杨婉……”
宋云轻的手落空,回头却见她独自一个人,正朝申明亭前走去。
周遭嘈杂,不乏污言秽语,但却听不清楚。
杨婉站定脚步,抬起道:“你们想说什么,大声一些。我听着。”
“委身阉人,不知廉耻!”
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老者提声喝道,声音穿破了嘈杂,引得人群随即附和,“对,不知廉耻!不知廉耻啊!”
恶言如刀朝她脸上劈来,杨婉立在人群对面静静地听着,直到声浪逐渐落下,才忍泪平声道:“还有呢?”
还有……
申明亭前的人一怔。
杨婉抬头朝那道御书看去,“几年前,我就已经听过这句话了。”
她说着重复了一遍,“委身阉人,不知廉耻嘛,我听得多了,我自己都信了。今日不如我反问一句,“廉耻”二字究竟有何意义?能救人性命吗?”
“救人……”
“能杀人吗?”
她赫然提高了声音,朝人群又走近了一步。“你们想用‘廉耻’杀我吗?”
说着抹了一把眼泪,噙笑道:“你们杀不了我,因为正如你们所说,我杨婉委身侍奉阉人,我杨婉不知廉耻!”
说完抬手指向申明亭上,“但我请你们好好看看。这个地方,招贴过很多处决人犯的告示。邓瑛的老师张展春,桐嘉书院的院生们,御史黄然,都曾在这里被呈罪。如今朝廷为他们平反,建庙祭祀,优待他们的后裔。你们都知道,这些人皆知廉耻。然而他们都死了。”
话至此处,她顿了顿,声里挑起了一丝戏谑,“但不知廉耻的我反而还活着。你们想活?”
说着头一偏,挂泪的唇角牵一丝凄惨的笑。“还是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