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晨光暗澹,从窗子里照进政事堂。
堂中光线不算明亮,香炉中星点红光暗澹,炉口的黄铜龙头吞吐着细腻的白烟,桌椅上镶嵌的铜片、金箔泛着微弱的光芒,一干绯袍的大臣静默地围坐在桌旁,借着灯光,盯着地图不断打量。
李乾记得,在齐国发展中,有一个关键节点,叫做田代姜齐,指的是大夫田氏取代姜姓,成为齐国王室的事情。
齐国的田氏本是陈国王室的正统,后来因内斗才不得不来到齐国避难。
不得不说,这是个很厉害的家族,即便流落异乡,也埋没不了他们耀眼的光辉,田氏中连着出了两个兵法大家。
第一个名为田穰苴,又被称为司马穰苴,第二个人就是孙武,而且这两人还干过差不多的事。
晏子向齐王推荐了田穰苴作为将军,田穰苴便杀了不守规矩的齐王宠臣立威,后来孙武初到吴国时,也杀吴王宠姬确立军规,一脉相承了属于是。
而且这两人还一同位列武庙十哲中,不得不说,这个田氏真是了不得。
如今,上一代齐王已经死了几年,谥号便为景,他临死时的废长立幼,也为齐国王室埋下了祸根,给田氏留下了篡位的基础。
而最初发动田代齐姜这件事的,是齐国最顶尖的两个权臣:大夫鲍牧和大夫田乞,前者是伍子胥的至交好友、托孤人,后者则和孙武有点关系。
孙武的爷爷本名叫田书,就是这个田乞的亲弟弟,所以孙武应该管田乞叫叔公或者伯公。
孙武一回齐国,就即将掌握齐国兵权,除了他用兵如神、名声在外,定然还离不开田乞的背后支持。
而有了孙武的帮助,想必田乞在齐国也会更吃得开,但后续情况具体如何发展,就不是李乾能预料的了……
不过近些日子,他也在京城中特地打听过齐国的近况,那些自齐国而来的学子,谈及此事时很多人都惶惶不安。
几个月他们出发前,连普通学子都能看出来的局势,可想而知其具体有多紧迫了。
心中有了对策,李乾一点也不慌,笑着对李渊等人道:“下邳不设驻军,若齐国真的忍不住,吞下了这块肥肉,朝廷就更有理由,出兵齐国,匡正乱局了。”
众人闻言,纷纷明白了。
这不就是钓鱼执法吗?
不过,虽然李乾描述出来的前景很美好,但在场众人都不是简单角色。
一身绯袍,头戴乌纱的李靖率先皱眉问道:“陛下,臣也曾听过一些传闻,但齐国的局势却并未败坏到如此地步吧?”
“就算齐国大夫再张狂,又怎么敢谋权篡位?”
他朗声道:“若真有如此悖逆之事发生,朝廷与诸侯国必然同时挥师,发兵攻齐,正本清源。”
“大司马所言极是。”
李渊突然也沉声道:“以下逆上者,自取灭亡也,若有此事,天下共伐之!”
杨坚怔了片刻,也一脸认可地点点头道:“无论什么臣子,都不可能做出这种倒行逆施,悖逆伦理纲常之事!”
“若齐国人真做出这种事,必遭天下人唾弃!”
赵匡胤的一张大黑脸上满是正气,也义正辞严地道:“其亡必也忽焉!”
秦桧、蔡京两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李乾却是感动的不要不要的,这三人果然都是天大的大忠臣,含忠量百分百,没有一点反骨的那种。
“几位卿家果然赤诚之臣,只是齐国的大夫们却未必有诸位的远见。”
他感慨了一番后,又转头对正色李靖道:“大司马,你要派人时刻关注着齐国的局势,一旦有内乱发生,朝廷作为天下诸侯国之首,要最先出兵,为诸侯国们做榜样。”
也要抢下最多的地盘,拿最多的好处。
在场众人齐齐在心中补充道。
“是,陛下。”李靖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虽然他也不太明白,为何陛下这么笃定齐国内乱,但做些准备,总比没做要好。
李乾在心中缓缓松了口气。
现在已经让他们认可了这个前提,不管真信假信,后面的事都好说了。
不用驻兵防备齐楚,还有理由把左威卫强留在泗州吗?
李乾望着李渊三人,沉声道:“虽详细军报未到京城,然作战失利,主将必难逃责任。朕欲革去赵匡义暂领左威卫上将军之职。”
“陛下圣明!”赵匡胤目中闪过一道喜色,抢先回道。
这暂领左威卫本来就是出征前给赵匡义加上去的,就算没有这档子事儿,大军班师后也要给他撤下来。
这种惩罚,他完全能接受。
但杨坚和李渊就不是那么高兴了。
不过两人并未直接发作,而是静静地望着李乾,显然是想听听他还有什么说法。
早上空气微凉,黄瓷盏中的茶水早已不再冒热气,老太监走上前来,为每个人续茶。
李乾轻轻抿了一口,将茶盏放在一边,沉吟了片刻又接着道:“盱眙重地,乃通济渠之始,漕运枢纽所在,不容有失。待九卫禁军取下盱眙,令左威卫将军呼延赞领一万左威卫,驻守盱眙,防备不测。”
“加左威卫大将军刘光义上将军衔,领其余左威卫,同九卫一起,继续伐吴。”
杨坚与李渊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些许。
这道诏令直接缚住了三分之一的左威卫,其结果也不是不能接受。
一万人驻守在盱眙,左威卫的兵力就比其余九卫少了一小半,以后的攻城略地中,话语权也必定会减弱许多。
赵匡胤却是面色一苦,脸色更黑。
但李乾却一直盯着他,犯了错就必然要付出代价,要想一点毛都不拔就脱身,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陛下圣明。”赵匡胤只好强提起精神,拱手回道。
被留下一万,总比全被留下好。
“陛下圣明。”李渊和杨坚也拱了拱手,算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当然,到这还不算完。
如果只是这样,赵匡胤在这十卫禁军中的势力还是有些薄弱。
李乾思索了片刻,又开口道:“赵匡义虽作战失职,但也有将帅之才,值此伐吴之际,也要人尽其用。”
“朕以为可在禁军中再择两人,与他一同督查越国粮草交接,押送之事。”
赵二的军事能力或许不怎么行,但是争权夺利、扇风点火搞内斗的本事还是在线的。
这种局势下,李乾不仅不能把这根搅屎棍抽出来,还得让他在大军中有一定的话语权,否则定然遏制不住李渊、杨坚他们那边的武将。
李乾说完,望向李渊、杨坚两人:“皇叔和杨将军以为如何?若可以的话,另外两个人选又要如何选择?”
赵匡胤黑脸上的喜色一闪而逝,随后又如应声虫一般:“陛下圣明。”
但被问到的另外两人却都有些牙疼。
粮草辎重乃是出征大军最重要的事,谁掌握了这个,谁就能掐住大军的脖子。
到时候粮草运到,先给哪一卫,后给哪一卫,若粮草不足,又该优先供给哪一卫?其中的操作空间还是很大的。
如今李乾推出了一个赵匡义,他们两人就得另选出两个能和他唱对台的人来,否则必然就会被他压一头。
可问题是,赵匡义是踏马的败将啊,本该要受罚的。
他们两方却要平白被他兑下一个人去,这冤枉不冤枉?
“陛下,运送粮草的差事甚是重要,臣以为还是当以谨慎为上,稳重为先。”
李渊皱眉道:“赵匡义此次渡石梁河作战,锐气十足,却稍欠稳重,不如另择他人,负责此事。”
杨坚也开口拒绝道:“陛下,吴国必会从中截击禁军粮草,此事甚重,关系大军胜败,不可轻易而定!”
李乾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瞥了一眼旁边的文臣们。
秦桧、蔡京、李靖三人都不说话,至于那四个兵部、门下省的侍郎,自进殿以来就像四头闷嘴葫芦,更是指望不上。
政事堂中安静无比,窗外光鲜渐渐明亮起来,一缕稍冷的晨风从窗外吹了进来,老太监急忙过去关上窗户。
“陛下!”
赵匡胤突然拱手,正色道:“粮草之事确实重要,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不如在赵匡义之外,再加三人督促大军粮草押送!”
“四人一同负责,自然要比三个人稳妥。”
“再加三人?”
李乾先是一愣,随即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好阴险的大黑胖。
“此事确实可以……”
他看向李渊和杨坚,笑着道:“皇叔和大将军觉得,这三人该怎么选?”
除了二桃杀三士,还能三桃杀二士。
若有两个名额,这两人自然是一人一个。
可现在有三个名额,多的那个该归谁呢?
李渊和杨坚面容沉重,心里却在暗骂阴险的死胖子。
虽说两人都知道这是挑拨离间,分化击破,但问题就摆在这里,谁愿意把那个名额让给对方??
谁愿意牺牲自己,成就他人?
赵匡胤打量着沉默的这两人,嘴角勾起一抹轻笑。
一旁的李靖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拱手道:“陛下,臣以为粮草押送虽重要,但也不是越多人去越好。”
“人多了意见分歧,必会发生争执,反倒于事无利,拖慢运粮进度,被吴兵所趁。”
“不若还是让三人负责,另择两人同赵匡义将军一同督运?”
秦桧闻言也突然点点头,望着李乾开口道:“陛下,臣也以为三人同去不多不少。听说十卫禁军的粮草已经快要告罄,此事显然不能再拖下去了。”
“还请陛下尽快决断。”
李乾无奈苦笑一声,望着秦桧:“秦相,你这是让朕为难啊……”
秦桧面上也满是为难和无奈,拱手叹道:“陛下恕罪,臣罪该万死。臣子本该忧陛下之忧,可如今局势危急,前线三十万将士随时都有可能断粮!”
“还请陛下乾纲独断,尽快下旨,不要再犹豫不决了!”
李乾深深叹了口气,面上还在犹疑,但心里却已经乐开了花。
秦桧这狗日的果然有点东西!想必这话被李渊和杨坚听着,很是扎耳朵吧?
李乾用无辜的眼神望着这两人:“皇叔,大将军,你们……”
杨坚突然不再沉默,起身开口道:“陛下,臣也觉得三人同时督运粮草更好,四人一同,反倒会生出赘余。”
“臣觉得宇文化及可担此重任,督查粮草运送。”
李渊沉默了片刻,也拱手道:“臣推荐苏定方同去,督运粮草。”
“好。”
李乾笑着点点头,心说早这样不就好了??
“既然如此,中书省便尽快拟诏,发往禁军。”
李乾站起身望着秦桧,严肃地道:“如今情况危急,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是,陛下。”秦桧当即拱手应是。
“还有,今日这军报内容,诸位知道就好了,莫要再外传。”李乾头疼地揉着眉头。
在场之人无一不是人精,自然明白李乾话中的意思。
赵匡胤的黑脸更是火辣辣的。
这种丢人至极的战报,传出去会让百姓、官员丧失对朝廷的信心,大伙谁都不愿意看到。
“陛下,这消息早晚会从陈国、吴国那边传回来的。”秦桧小声地提醒道,不可能永远瞒住。
李乾自然也知道,他轻轻摇摇头:“让禁军尽快把攻陷泗州、盱眙的战报传回来,然后同今日战报一起公布好了。”
“是,陛下。”秦桧点点头应下,这也是朝廷常见的公关手段了。
虽然乘驴车夜逃一百里的事还是会引得人们讨论,可有了胜利的消息,就能挽回朝廷的一点颜面。
“好了,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李乾望着在场所有人,看着一张张神色不一的脸,最后都转为平静:“诸位,如今局势动荡,只有齐心协力,方可共克时艰。”
“是,陛下。”
众人齐齐应声,依次从政事堂中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