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自忖实力不足,瞻前顾后,想看看能不能谈出些什么来,能不打就不打,寄希望于别人嫌麻烦,不愿劳师远征,就这么放过你,让你继续名为臣属,实则割据。
就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我可要拿捏你了。“大王,家父……醒了。”庾亮走了过来,一脸悲戚道。
邵勋闻言,立刻起身入屋,来到了庾琛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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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是老夫与大王最后一面了。”庾琛的精神出乎意料地好,仿佛燃尽了生命中最后一分能量似的。
“我来此,便是为了见妇翁最后一面,方不负公多年操劳。”邵勋坐了下来,为庾琛掖了掖被角,说道。
“阿爷!”庾文君跌跌撞撞走了进来,泣不成声。
在她身后,庾冰、庾怿二人扶着毌丘氏,庾条、庾翼默默跟随。
邵勋起身,对毌丘氏行了一礼,然后拉过庾文君,让她坐在身边,轻抚其手,以示安慰。
“何悲戚也?”庾琛倒是洒脱,居然挤出一丝笑容,道:“人总有这一天的。临行之日,家人皆在,复有何憾?”
说完,他的目光落在庾文君身上,道:“吾女自幼聪慧,如何看不开?”
“阿爷……”庾文君泪流满面。
“吾女是有福的。”庾琛笑道:“少时见得吾婿,此非命耶?马上就要当皇后了,这般福气,谁不艳羡?”
庾文君更难过了,邵勋轻轻揽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庾琛喘了一口气,又道:“我少时饱读诗书,有匡国辅弼之志,然中年碰壁,浮浮沉沉,得任侍御史已是侥天之幸。先帝乱起,灰心丧气,尝思南渡,终未成行。”
邵勋也不由地回忆起二十余年前的旧事。
庾琛没有选择南渡,最终赴任汲郡太守,和他有莫大的关系。
他改变了庾琛的命运,也改变了庾家众人的命运。
至于是好是坏,只能留给时间来评述了。
“幸遇吾婿,暮年时得一遂少年之志。其间繁难困苦,难以述说。刚有些头绪,却寿元不继,此亦命也。”庾琛说完,看了看邵勋,笑容平和,道:“不能再为大王奉理政事了。”
“妇翁之好,焉能忘记。”邵勋说道:“若无妇翁,我哪能常年征战,扫平不从?怕是祸起萧墙,变生肘腋,诸般事体将我牢牢束缚在河南,动弹不得。”
这是实话。有一个能帮你打理政务、稳定后方的人,那是真的幸运。
不然的话,出征打仗只能派手下大将去,而不能亲征。
久而久之,这是会出问题的。
历史上的石勒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后期不怎么亲自领兵了,除了与刘曜的洛阳决战外,基本都是石虎打的,最终什么后果,都看得到。
这是人心丧乱、礼崩乐坏的时代,涉及到军队的事务,无论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听到邵勋的话,庾琛有些欣慰。他的付出,得到了别人的肯定。或许,史书上也会留下他的印记吧?
“元规。”庾琛又看向长子。
“阿爷,我在呢。”庾亮上前一步轻声应道。
“你太毛躁了。”说了那么久的话,庾琛的声音有些疲惫,最后的生命好像也要燃尽了,但他坚持说道:“你自视甚高,有时候又很自轻。明明喜欢读儒生的书,却害怕被人嘲笑,总与人空谈玄学。”
庾亮低着头,没有说话。
“患得患失之下,别人无意间的举动,就能让你焦躁不已。”庾琛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未必比别人强,也未必比别人差,何急耶?为父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的这个道理,你——宜细思之,莫要坏了大事。”
“是。”庾亮低眉顺眼,应了一声。
“大王……”庾琛又看向邵勋,眼中的光彩愈发黯淡了,只听他说道:“元规心性一般,以至好大喜功、急躁不堪,你看着办吧。能用则用,不能用就让他回颍川老宅。”
“妇翁莫要心忧。”邵勋说道:“我与元规相识于微末之际,此等情分,非同寻常,以后还要元规帮我呢。”
“大王你是有分寸的,我不担心,我不担心……”庾琛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了,嘴里仍说道:“人生贵贱,无有始终。门户家业匪能久恃。千年之后,唯有西山落日、东流之水常在。我管不了了,管不了了……死前见得挽天倾,幸甚。”
庾琛又昏睡了过去。
这一次,或许不会再醒来了。
他是幸福的。临行之前,一家人齐齐整整,在身边陪伴着,送他最后一程。
邵勋都有些羡慕了。
因为他走的那一天,未必能如此这般。
庾文君将脸埋在他怀里,无声哭泣。
邵勋轻轻拍着她的背,珍惜眼前之人,做好力所能及之事,不负天下苍生。
真到了那一天,时至则行耳。
当天夜里,丞相庾琛于昏睡中离世。
邵勋又送走了一个老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