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至再次压下心中的失望,想了下,正想答应她自己在这里过个夜,让她慢慢想,免得给她过多压力,忽然,傅太太抬头:“我想起来一件事。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你说。再小的事也可以。”苏雪至立刻鼓励。
傅太太喝了口水,回忆道:“那天我去看老爷,我走进房间,江小姐正在配着老爷要吃的药,连我进来也没听到,我走到她的身后,叫了她一声,她好像吓了一跳,把手里的药瓶子都打翻了,药片撒到了地上。我当时不高兴,责备了她几句,她连声向我赔罪,说刚才是做事太过认真,没听到我的声音。”
傅太太讲完,激动地比划着手:“小苏,我现在越想越觉得可疑。那个江小姐分明就是做贼心虚!否则,我就只是进去叫了她一声,她怎么就吓了一跳?她是死了,可还有傅明城!你一定要好好查一下!”
苏雪至来了兴趣,追问:“撒了的药片是什么,你知道吗?”
傅太太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记得是白色的,圆圆的……”
很多药都是这个样子,包括船王病历上的当时吃的几种药。
苏雪至想了下,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回忆。傅太太又使劲想了一会儿,实在是想不出来了,摇头。
苏雪至知傅太太这里应该确实没别的线索了,结束谈话,起身告辞。
当夜,苏雪至在贺汉渚的陪伴下踏上了归途。两人和一道同行的丁春山在几十里外的镇上过了一夜,第二天,循着来时的路,先乘船,再坐火车北上。车厢里,她的头靠在贺汉渚的肩上,闭目假寐。
她将傅太太不停咒骂傅明城的神经质的样子从脑海里驱赶了出去,回忆自己和木村的往来。从认识到跟着傅明城去他的家中做客,再到后来的周小玉事件……突然,她打住了。
她想起了一件当时也令她感到了些意外的旧事。但那事,在当时看来,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现在回头再想……
她的心跳,蓦然加快。
她再次仔细回忆当时的经过,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有道理的。甚至,结论几乎就可以呼之欲出了。但是……
证据!
在做出最后的结论之前,她仍需要最后的证据!
令人疲乏的漫长的旅途终于结束。
火车缓缓入站,停下。
贺汉渚以为她睡着了,低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叫了她一声,却见她蓦然睁开眼睛,抬头望向自己,目光闪亮无比。
“我需要船王病发那段时间里清和医院阿斯匹林的入库和使用记录。你能尽快帮我搞过来吗?”
……
又一个夜幕降临。
天城南郊,在木村的家中,傅明城见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学者横川。这位老者的面容清癯,目光温和而有神,一头花白的头发,中国话说得极其地道,学者风范,显露无疑。
倘若不是知道对方身份,任谁见到如此一位风度高雅的老者,都不会将他和军方顾问的身份联系起来。
但傅明城知道,这个横川的地位非同一般,现在不但是日方中国事务的最高顾问,而且,如同精神偶像。他的事迹被大力宣扬,在岛国,是人人崇敬的神明一样的人物。现在,就在这座房子的周围,不知有多少岗哨在暗中守卫着此人的安全。正如他也清楚,在自己的身旁,无所不在,也时刻有许多双盯梢的眼,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场私人饭局,根据木村的说法,是横川知道他,对他很有兴趣,也十分赏识,所以不辞劳苦,特意秘密来到这里,为的,就是想要见他这个后辈的面。
第161章(西屋静室,焚香煮茶。傅明...)
西屋静室,焚香煮茶。傅明城到得最迟,他神色阴郁,入座后,除向对面的横川微微顿首以表初次见面的礼节外,便沉默无言,并未表现出任何的尊敬或者谦恭之意。木村神色略显不悦。横川却丝毫不以为忤,注目了他片刻,对木村微笑道:“眉目温煦,人中深阔。这是生命宽厚、寿福绵长的象征。”
木村恭敬地道:“老师您说得对。”
傅明城知道横川在讲自己,却依然沉默着。木村转向他道:“明城,当年你来日本留学的时候,老师刚结束他在中国的三十年苦行,回国闭关,潜心著述,所以你没见过老师的面。但我很早就在老师面前谈起过你,对你,老师并不陌生,他还看过你的毕业论文,十分赞赏,将你视作他的一脉子弟。”
要知道,现在在岛国,多少人钻破脑袋想和横川搭上关系却苦于没有门路。学术界不用说,军方、政界、乃至商界之人,也无不以自己能与横川交往为荣。但横川虽然现在地位尊崇,却依然保持着他一贯的简朴之风,概不受礼,将无数的人拒之门外。现在他将傅明城认作是自己的一脉子弟,这要是在岛国,绝对是无上的荣耀,多少人梦寐以求。
傅明城的神色没有多大的变化,向对面的横川微微颔首:“承您谬赞。我自知驽钝,不敢辱先生的门宗。”
木村再次不悦,微微皱眉,横川却依然含笑,看了眼傅明城:“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很赞赏。我年轻的时候,决意放弃一切游历中国,我的师友获悉我的决定,无不劝阻。假如那个时候我没有坚持,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著书。”
“老师您的功绩无人能及,您隐忍的心性,无私的奉献,更是令我高山仰止。”
横川微微摆手:“游历中国的三十年,你们知道,什么事令我印象最为深刻吗?“
傅明城依然沉默着。木村也不知道,自然不敢乱说,垂首道:“请老师您明示。”
“这三十年来,我的身边只有一名随从,旅途多次遇险,至于无饭可吃无水可饮的困境,更是如同家常便饭。如果不是屡屡有乡民救助,我恐怕早就已经死在路上了。”他喟叹,“中国民众的善良,令我印象深刻,终身不忘。”
木村动容:“老师您也是一路行医救命无数,您是我的楷模。”
“学医出身,这是本分之事,没什么可说的。但正是这三十年的游历,令我对中国民众的苦难有了切肤之痛。我经过的很多地方,饿殍千里,哀鸿遍地。世界本当大同,此生如能看到中国民众脱离困苦,与我日本共荣,那么我这三十年的时间也就没有白费。”
“老师您放心!”木村神色坚毅,“我们现在做的正是这件事,帮助中国脱离落后,改善民生――”
木村转向傅明城。
“明城,今天叫你来,也是有件事需要你的加入。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牛痘疫苗的接种已经十分普遍,尤其孩童更是如此。但在你们中国,迄今为止,接受过牛痘疫苗的孩童却是寥寥无几。去年老师著述再版,他将稿酬所得折合共计大约五千银元悉数奉出,叫我为中国孩童开展牛痘疫苗的接种。你也是医生,这件事的好处,你应当知道。但我现在除了医院,还有别的事务缠身,所以将你也叫来,希望搭一把手,和我一道共同促进这个计划的推进,以免辜负了老师的良苦用心。”
傅明城终于再次开口:“多谢横川先生的心意。这件事我愿意加入。”
横川微笑点头:“交给你们了。”木村太太躬身来请三人前去用饭,说晚餐准备好了。
饭菜是传统的日本饮食,喝了些清酒,饭毕,趁着微微酒兴,木村将横川请入书房鉴赏字画,又对傅明城解释道:“老师对身外之物没有兴趣,生平唯一爱好便是书法。我如今的这么一点志趣,也来自于老师的影响。老师尤推王铎草书,认为他是继王右军之后的又一书圣,他的《拟山圆帖》,堪称神笔,甚至犹在王右军之上。”
他转向横川:“知道老师您要来,我收了一幅据说是王铎真迹的草书,但我自己不是很确定,想请老师鉴定一番。”
横川流露出兴趣之色。木村净手后,取出一幅泛黄的卷轴,放在桌上,缓缓摊开。横川上前,仔细鉴赏了一番,微微激动,赞叹道:“笔法纵逸,龙蛇舞动,气韵流畅,自成一派,应是真迹无疑。”
木村笑道:“那就借花献佛,请老师笑纳,带回去慢慢赏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