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头回去家庙,穿了简素衣裳。
因老太妃上了年纪身子骨弱,打头的那辆华盖车走得便格外慢,连带整个队伍都走得如龟爬一般,直到后晌才到了位于魏州城南边的那座家庙。除了谢府众人外,陆续也有谢家麾下的老将、文官等人带了家眷过来,都在附近找地方住了,等待明日的法会。
王府女眷则住在家庙里。
这地方虽是家庙,实则占地极广,除了前面的山门和数重佛堂殿宇,后面更有屋舍百余间,可供女眷歇息之用。因是郊外宽敞,各自以院墙隔开,虽屋舍简陋了点,游廊错落之间却各有天地。
阿嫣颠簸了大半日,到了住处暂且小憩。
外头众官与女眷往来,有平素无缘入王府拜见的,趁着这时机恰好露个面。
阿嫣的住处与秦念月紧邻,女眷们先赶着去拜两位太妃,暂且没来这边。倒是秦念月那边不时就有客至,多半是靖宁县主当初的旧属,借这机会来探望旧主遗孤,经十余年而未忘昔日友谊。
当中有个叫王知敬的,曾是县主副将。
兴许是听说了王府后宅里的事情,今日特地赶来探望县主遗孤,经过阿嫣住处时,阴恻恻的多看了两眼。门前守着的侍卫并未察觉,司裕叼了根野草躺在隐蔽树干上,却将他那毫不掩饰的阴冷神情看得分明。
少年吐掉野草,打算盯着他一点。
第40章教训“再有不敬,取你狗命。”……
隔壁小院里,秦念月正慢慢泡茶。
她的眼圈有点泛红。
这座家庙建于谢家得封汾阳王爵那年,彼时河东兵马渐强,因是守着边关,战死的将士不少,府中亦有数位男儿马革裹尸。
家庙修成之日,老王妃请了满河东的高僧齐聚,做了场盛大的法会,既为先祖,也为麾下捐躯的将士们。
后来,这法会就成了定例。
这些年里家庙几经修缮,请了僧人常驻,每年法会时,除了谢家众人,那些记挂袍泽、感念将士的人家也会来。
秦念月身在谢府,年年不落。
但这回,她的心境显然格外不同。
方才几位惦念县主的武将携女眷过来时,她竭力摆出王府女眷应有的端庄姿态,除了早就备好的糕点果脯外,还亲自泡茶相待。老太妃亲自教的姑娘,泡茶插花的手艺无可挑剔,姿态优雅而行云流水,闲谈的氛围也极融洽。
府里给她定亲的事已然传扬开,因是老太妃亲自挑选,且对方门第也不错,难免有女眷关怀此事,还拐着弯子夸赞她往后的夫家。
来探她的武将多还记得县主当年巾帼不让须眉的飒爽英姿,对她颇有期许,即便不指望闺中女儿上阵领兵,言语之中也尽是勉励之语。都觉得她年纪渐长,出阁后定能有一番天地,不堕亡母凌云之志。
秦念月只能假作欢喜。
直到访客离开,她才觉得悲从中来。
大抵是自幼聚少离多,加之幼年丧母,秦念月对母亲的记忆其实十分模糊,多半都是零星的琐事和县主战死时那场盛大的葬礼。占了大半篇幅的,反倒是后来旁人挂在嘴边,时常在她跟前念叨的旧日事迹。
外祖母、舅舅们、县主旧部,乃至舅母武氏,每个人都对县主赞不绝口。
秦念月却觉得那些事情遥远又陌生。
比起靖宁县主养在父兄身边,自幼酷爱弓马骑射的飒爽性情,她是养在外祖母身边的遗孤。许是性情使然,许是闺中娇宠之故,她从没想过追随亡母的遗志自立天地,所思所求皆是后宅安逸、众人疼宠。
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
如今她心事暗藏,却没人能够帮忙,过不了太久,还要被嫁出王府,成为别姓之人,再也没人给她遮风挡雨。
秦念月越想越伤心,几乎憋出了泪花。
门外忽然响起笃笃轻扣之声。
她赶紧坐好,命丫鬟过去开门,待瞧清外头站着的人影,竟自鼻头一酸,道:“敬叔!”
王知敬拱手为礼,“小主子!”
“敬叔怎么又这样,你都是叱咤一方的将军了,可别再这样称呼我。快坐吧,我泡杯茶。”秦念月起身,朝着他屈膝为礼。
众多县主旧部里,她与王知敬最熟。
此人出身草莽,早先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兵,后来凭着一股不怕死的狠劲儿被县主挑中,随她一路杀伐,提拔成了副将。他对靖宁县主极为忠心,县主刚和离时,曾有一阵将女儿带到身边聊以慰怀,若忙于军务顾不上,都是王知敬去照料。
后来县主战死,他被谢衮调到跟前,每年都会探望秦念月两回,这么多年从无间断。
此刻重逢,他瞧着秦念月泛红的眼睛,脸上冷色更浓,“听说这半年小主子住在王府里,受了不少委屈?”
秦念月微愣,“敬叔听谁说的?”
“你别管是谁说的,王府那么大,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看得见。听说那个京城来的王妃狐媚惑主,还朝着小主子出阴招,说动王爷将小主子搬走,不让留在老太妃跟前?就连平素去老太妃跟前问安陪伴,都要被那个京城来的排挤?”
秦念月张了张嘴巴,未料他身在府外,知道得竟能那样详细。
但这般关怀,却令她委屈骤浓。
秦念月冲茶的手颤了颤,眼泪霎时就滚落了出来,拉着哭腔道:“表哥对她确实十分偏心。明知道这赐婚是不怀好意,还处处维护她,连祖母的话都不怎么听了,更何况我。舅母也像是昏了头,对她偏听偏信的,她仗着有人撑腰,在府里都快呼风唤雨了。”
这话虽说得偏颇,王知敬却深信不疑。
——就他这些年所知所见,京城那些狗贼确乎嚣张,不提从前的那些事,这次强行赐婚不说,还临阵换人替嫁,半点都没把河东军将放在眼里。那伙人能在京城骄奢淫逸,还不是靠边关将士舍身忘死、抵御强敌?这般狂妄行径,实在欺人太甚!
王知敬沉着脸,渐生怒气。
等秦念月将暗藏的嫉恨、不满、不甘,都化成委屈哭诉出来,他那张原就黝黑的脸几乎成了锅底,咬牙道:“这样为所欲为,实在可气!我待会亲自过去,总得敲打她一番。”
“可她是王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