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地牢内只有牢房之间挂着几盏壁灯,火焰摇曳,照亮不大的一块地方,阴气又潮湿。
沈文宣随意站在一间牢房内背靠着门边的墙壁,而他身后的牢房内就是被关押着的迟蓟,手脚不仅被墙上的铁链束着,就连那对肩骨都被铁钩穿过,牢牢钉在墙上,坐不得靠不得,身上衣衫被鲜血染透,硬邦邦地贴在身上,披头散发,但仔细看,他的眼神中没有绝望也没有恨。
沈文宣耐心等着,右手随意转了转左手无名指的戒指,自从焦诗寒被带在了太后身边,他转戒指转得愈发频繁。
后半夜,死寂的走廊尽头传来些微动静,一前一后两个仆从打扮的小厮在岔道口分开,一个往这边走,另一个可能去了吏部尚书的牢房,那边也有盯着的人。
牢房门口的衙卒掏出腰间的钥匙打开牢门,之后便离开了,小厮提着一个食盒进来,打开盒盖,里面没有什么,只有一壶酒和一个酒杯而已。
“将军,”小厮倒了一杯酒递到他嘴边,“小的没带金疮药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用在将军身上反受一把皮头煎熬之苦,小的知道将军好酒,索性就带了壶陈酿过来,解解将军的酒瘾。”
迟蓟不禁嗤笑一声,虽虚弱但仍气势不减:“你为何来此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在这儿假惺惺的,把那壶酒都给我拿过来,谁稀的用小杯喝酒。”
小厮收回递出去的手笑了一声,照他说的做,打开壶盖,对准迟蓟张开的嘴一股脑倒了进去,直到迟蓟受不住内里的伤忍不住偏头咳了几声才停下。
“爽。”迟蓟咂摸几下嘴,叹一声。
“将军,此次进来可是冒了大风险,想必将军也听说了,明日午后——”小厮顿了顿,继续道,“将军,还请告知贵府的家眷如今在何处?我们好去接应照料一番,全当是全了将军相助这份情。”
“呵,”迟蓟不禁嗤笑了一声,“我们的皇后娘娘啊——”
“将军!”小厮打断他,眼神威胁着他莫要乱说。
迟蓟觉得好笑:“你怕什么?这里不是早被你家主子打理好了吗?你来告诉我,她为何中途□□一刀?”
“将军误会了,当时兵荒马乱,又有皇帝在旁边,主子怎么好当众留下印记让将军你追过去。”小厮道,垂眸将带来的酒壶和杯子都收拾进食盒里。
“你看着我。”迟蓟道,眼睛盯着他,目光老辣,直到小厮盯着压力看进他的眼里,迟蓟盯了一会儿才笑着玩味道:“你还有你家主子都恨我,也是,毕竟是杀父仇人。”
“那皇上岂不是将军的杀妻仇人,”小厮听他说这个气性立刻上来,想要发火但又努力克制,“现在皇上下令全境搜查你迟蓟的家眷,你夫郎身后本来就没什么势力,只身一人带着未足冠的孩子在外漂泊,没人护着,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捕落网,将军难道要又一次不顾家眷死活吗?”
迟蓟猛得抬眸看向他,眼神如不顾一切的杀神,慎人得很。
小厮沉口气稍微平缓了些:“京城叛乱你我都没想到会这么快平息,贵府家眷应该还没到安身之所,主子不仅是为了将军,也是为了自己着想,你自己清楚,万一他们被抓对主子十分不利,还请将军告知贵府家眷的具体行程,我们好派人去找,不过有一点儿将军放心,我们定将他们安全送到将军你原本计划好的地方。”
迟蓟看着他,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但他心里门清,赫皇后若真想帮他,皇上逃不出皇宫,但之前帮忙掩盖西南和在禁军中安插钉子又是实实在在的,他想不通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还有那天晚上突然出现的掩面人,若说是皇后安排的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如今身陷囹吾,先前友人皆避之不及,再也管不得这些,还有他夫郎还有孩子的安全他除了继续搭上皇后的船已经无路可走了。
迟蓟:“你过来,我告诉你件事。”
小厮看了他几眼,有几分迟疑,但还是按下心头的警惕附耳过去。
“我有你家主子的所有罪证,包括我自述的信还有你家主子与我来往的信件,全都好好保管在一个人手里,若我夫郎还有孩子在我死之前没有安全到目的地,那些东西就会呈在皇上的桌前。”迟蓟小声又快速地说了一遍,末了一笑。
小厮猛得抬眸,手中的食盒不禁捏紧了,额头青筋暴起:“迟蓟,你——”
隔壁牢房内的沈文宣也顿了一下。
迟蓟无所谓,笑道:“我夫郎和孩子现在应该在京城郊外二十里的一座二进的宅子里,劳烦你按照他们的要求送到他们想去的地方,不要想着动手,就算我死了,你也不想你家主子下来陪我不是?”
这些人对他算计来算计去,可知他能当上镇南将军靠的可不是蠢?迟蓟看面前的走狗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中满意。
小厮想着从此处到郊外的时间,无话可说,提着食盒甩袖快步离开了,迟蓟在他身后放肆地笑,即使扯动身上已经烂了的皮肉仍旧畅快,但慢慢的,他的笑容尾声又带了丝悲壮和苦,想到那个死心塌地跟了自己十几年的人叹息一声。
沈文宣等走廊里安静了,抬手敲了几下牢门,不多久就有一个衙卒过来帮他打开牢门,沈文宣出来,慢悠悠地走到迟蓟的牢房前,与他对上视线。
迟蓟拧眉,刚放下的心立刻提到顶点,心中疑虑。
这人是谁?从哪来的?那女人没清理干净?
沈文宣让衙卒将迟蓟的牢门重新打开,等走近点迟蓟看清他的面貌眼神一颤:“你——”
他及时吞下欲出口的声音,但像,真像,皇帝那边的?迟蓟吞下一口唾沫,神经紧绷地盯着他,手上的链子慢慢捏紧,杀意从眼底深处涌出来。
沈文宣刚好站在他够不到的边界不动了,负手上下打量他,道:“刚才你们说什么我都听到了,你也不用再装。”
迟蓟拧眉:“你是谁?皇帝派你来的?”
“不是。”沈文宣对他很感兴趣,毕竟是阿焦的父亲,从细枝末节中还能依稀看到些阿焦的影子,不过幸好阿焦对这个陌生人一般的父亲并不在乎,他也不用多在意。
“听刚才那人所说,你跟皇后是一党的,”沈文宣道,语气很肯定,“两个敌对方联合在一起要么是有共同的利益,要么是有共同的敌人。”
他盯着他的眼睛:“所以你们谋反铲除皇帝是想夺嫡还是为了报仇?当年是皇帝谋划杀了嘉清长公主对吧?”
迟蓟盯着他的眼神,又冷又黑,没有温度,越看脑中越有些一闪而过的印象,他没有说话。
“回答我,”沈文宣声音冷下来,“刚才走的人我已经派人去追了,他见不到你的夫郎和孩子,只有我的人能见到,可惜,我对你手中握有的皇后的证据被爆出来很期待。”
潜台词就是你握有的东西威胁不了我。
“狗崽种,”迟蓟咬牙骂了一声,“我想起你了,那天藏在屋顶上的人可对?就算你把全身都藏了只凭一双狗眼我都认出你。”
但即使认出了,他脑中仍没有头绪,那天这些人为何突然出现他想不通,现在他仍想不通,这是哪一方的势力?难道是搅局的第三方?为什么?
迟蓟:“你到底是谁?你告诉我,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沈文宣笑了一声,眼神凉薄又夹杂丝畅快:“一个被将军害惨了的西南百姓而已,这一年西南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整个五州血流成河,估计去往阴间的亡魂都挤爆了,将军可满意啊?”
迟蓟一顿,瞳孔震颤,对上他的视线忽的将眼睛移开了,看着竟然有几分心虚。
沈文宣继续说:“赫靳当年的旧部大部分都在西南,所以这场祸乱就要从西南开始,可对?你这个镇南将军利用南边的势力帮皇后压着消息,而皇后的胞弟赫丞相也帮你瞒下了西南的折子,你们就是想要大庆内乱,想要让皇帝做那丧国之君,甚至不管不顾百姓的死活——”
“是又如何?”迟蓟喘着粗气咬牙道,眼神狠瞪着沈文宣,被他顶着这张五分相似的脸骂实乃羞辱,“这都是是他逼的!他根本不配成为大庆的皇帝!当年若不是赫靳帮他打下这江山,他李缅这会儿死在哪都不知道,该登大宝的应该是长公主!”
“敢问杀手足、杀兄弟、杀老臣,这样背信弃义、寡恩薄情、肮脏龌龊的皇帝,他有什么资格安享盛世太平。”
杀手足杀的是嘉清长公主,杀兄弟杀的是为他拼死拼活、两肋插刀的赫靳,杀老臣杀的是为救驾不幸战死的穆老将军。
当年的真相一一铺展在他面前,沈文宣心底一沉,面上冷下脸嗤笑一声:“配不配可是你说了算的?老子管你什么仇什么怨,他赫靳当年英明神武,抵御外敌用的也是参军的百姓,没有百姓,你们他娘地算个屁!你们这儿上演个爱恨情仇倒真是会拿百姓挡刀,呵,这跟放下碗骂娘有什么区别?”
“我告诉你,我可不管这个皇帝品性如何,阴辣也好,狠毒也好,靠着百姓养还不能造福百姓的通通滚蛋,所以,迟蓟你该死。”
沈文宣凑近他:“他当年为了巩固皇位凭空内战耗损百姓,你这一年为了推他下皇位勾结外敌也残害百姓,一丘之貉罢了,你在这儿跟我喊什么优越感呢。”
迟蓟一时失语,手指紧攥着粗长铁链将手心勒出道道青紫,眼睛通红:“可你一心效忠的人预谋害死了你的家人、你未出世的孩子,难道你不会恨吗?”
沈文宣顿了一两秒,也不反驳,道:“我恨,我乃凡人自然会恨,所以我会亲手把他拉下皇位,即使和你们这些人勾心斗角半生,也要看着他像只狗一样慢慢磋磨掉所有命数。
“但我不会动百姓,”他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因为我有一个爱人,曾经,他就是弱者中的一员,我怕极了别人欺负他。”
迟蓟愣愣地盯着他半晌没有说话,他曾也是为国为民的英雄,也曾受过千万百姓迎街欢呼,即使如今再如何不堪,当年鲜衣怒马、上阵杀敌的少年人影子也仍旧存活在他的角落里。
被刻意忽视的问题撕开了掰烂了捅在他面前,他后悔吗?迟蓟不知道,但他至少是愧疚的。
gu903();“你搞这一出,说到底是怕皇帝,不敢正面刚罢了。”沈文宣拉开距离,走到透过门栅栏看了一眼,王沐泽正在外面恭敬站着,说明事情已经办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