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亭外,仍旧是清香拂面的春,春色里履舄不停,人影憧憧。领头一人为宋家存世的最高尊长国公爷宋追惗,一袭暗红朝服未换,唯独去了官帽,头顶高髻,插一个白玉云纹笄,踏步不疾不缓,音容年轻,气度不凡。
这厢入得院内,踅入里间,脚步惊醒扶榻打瞌睡的几个丫鬟。众人慌慌行礼,唯独不见张氏。他先挥了婆子安置好一应缎匹贡品,一一排放在支摘牗下的长案上,宝翠珠光整齐码得一堆。婆子退去,自有丫鬟捧茶入内。
端得一只宝蓝碎纹官窑盏,瀹茗入口后,抬眸问那丫鬟,“太夫人哪里去了?”
那丫鬟才要退出,闻言住步回身,守在棂心月洞门一侧,嗫嗫喏喏,“老爷回来前没多久,太夫人说趁春色正好,要出去走走,是宝玲姐姐跟着的,我瞧着是往大花园那边儿去了。”
张氏自被囚了那三月,解禁后就不大出门,成日家恹恹地闷在房内,亲戚往来、官眷交酢一应谢绝,偶时不过叫来宋知书来说说话儿,眼下听她出去闲逛,宋追惗还颇有些宽慰。
抬眼又望见那一堆东西,倒搁下盏来吩咐,“你去寻了太夫人,就说我归家了,带回些东西给她,叫她回来瞧瞧。”
那丫鬟辞去,自有丫鬟再上前来补缺,只站在月洞门外听候差遣,见他盏内无茶便续上茶,又有人端上一碟子梅花烙八宝糕,搁在榻案上,“老爷吃点子点心,茶喝多了倒是寡淡得很。”
这厢未置可否,踅入卧房内,随后有两个丫鬟跟入,替他宽衣换了常服,一身紫锦菱格纹襕衫,软缎灰靴。又在枕边拿了一本《贞观政要》才由台屏后绕出,仍旧坐回榻上看书。
今儿却奇,分明卷册在握,无喧无闹,静滞时光,却一个字儿也瞧不进去。只觉心内乱麻一团,脑中混混沌沌,像是有心绪难宁,躁郁踞蹐,只得又搁下书想一些政事。
政事上错综复杂,反倒稍能令他心安。先是景王按捺不住,招其商议进谏圣上早立国本之事,又是同平章事童大人恭贺其儿子晋升入得中书,萦纡交酌一大筐话儿,明里暗里倒像是在打听他这位儿子与其糟糠之妻是否和睦,听那意思,倒像是要自荐做媒的样子。
念其与穆王有亲,宋追惗婉言绕过,只说这位媳妇儿虽然家中贫寒,但到底是伶俐贤惠,无差无错的,他们宋家又是,做不得妄言休妻之事,且让他们将就过下去。童大人辨其内里,倒亦不好再自荐……
断续思及此,才见头先领命而去的丫鬟回来,跑得个气喘吁吁,“老爷,我找了一圈儿,没找着太夫人,又打发人到二少爷大少爷院儿去问过了,都说没见太夫人,连三少爷那边也去过,都说今儿未见!”
一袭已过去正阳的光景,光转过方向,射到宋追惗一面太阳穴处,只觉得额角猛地一跳,连心也似漏了一拍,阴沉着脸将那丫鬟睇住,“不是说去了大花园里吗,可去搜寻过?宝玲呢,将她找来。”
不一会儿,履舄不停,来来回回的丫鬟来回话,“大花园那边儿里外都翻过了,还是不见太夫人。”
“三门外也都找了,门上的小厮亦有问过,不见太夫人出去,只见身边的宝玲叫人套了马车出去了!”
“二少爷正与二奶奶往这边儿来呢,大奶奶也过来了,只大少爷还在司里未归。”
少顷,宝玲入得室内,臂上跨着一个髹红绘迎春花儿的金丝楠木食盒,早进门时便听闻府中一阵乱忙,见状忙丢了食盒跪下回话,“老爷恕罪!头先太夫人说大花园里的芍药开了,想去看看,还叫了人梳妆打扮一阵子,又说心里烦闷不要太多人跟着,只许我跟着。还未到大花园那边儿,太夫人就说想吃外头水天楼的金丝芙蓉糕,要奴婢去买,奴婢想着太夫人一向忌口良多,怕小厮们说不清楚,便自个儿亲自去。才回来就闻听大门小厮说找不见太夫人了,便赶着来回话儿,是奴婢该死、是奴婢该死!”
丫鬟婆子伏了满地,榻上唯有宋追惗高高在上,神色中难得可捕捉见一丝慌乱,仿佛连气息也不大稳当。他心内只在忽上忽下地跳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蓦然又想起前些时明珠被绑的事儿,眼中折出冷硬的光,将仆从横睃一遍,“叫平日里跟着太夫人出入的丫鬟全部出去,往张家旧宅、王大人家、陈大人家、林侍郎这等家中女眷同太夫人有过往来的人家都去打听打听,若探听到有消息者、我自有重赏,若无功而返的,仔细你们的皮。”
说罢出得屋外,只见院内横跪一百来个男丁仆从,他自站在阶上,朝众位主事吩咐,“将素有亲戚往来的人家都去问问,还有各家首饰头面、药材缎匹的铺子里都去打听打听。另外,到各衙门里传我的话儿,将衙内在押的山匪流氓都盘问盘问,可有没有同伙在外窜逃的,若得了效应消息,各衙门大人我自有照拂,你们也各赏百两。总之,将京城给我翻遍了,务必要找到太夫人!”
各行履舄交错,纷纷散开。憧憧人影中跑来宋知书,衣带凌乱,显然是还不及换,臂内腰间皆见细细褶痕,在槛外噗通跪下,眼中焦急显而可探,“父亲、父亲,可找着母亲没有?”
这是史前未有的父子连心时刻,宋追惗只觉他眼中的火亦是自己眼中的、他脸上的急色亦表达着自己。然则此刻他更加没有多余的心思安慰儿子,只挥袖复内,“不要来添乱,你回各人院儿里等消息,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
不知为何,宋知书的心好似在渐沉入一个寒冷的湖泊,冰冷的水灌入口鼻五官,令他难以喘息,他焦躁地抬手将衣襟扯得凌乱欲开,却仍旧感觉强烈的、永恒的窒息。
斜阳照着他佝偻的半副身躯,另半副,似乎在油锅火海中艰难行足,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大概他在此刻业已隐约预感到张氏的失踪意味着什么,或是朝不见暖暾,暮不逢夕曛,或将永远失去在他茫茫人生里——唯一明朗且稳固的爱。
狼狈踅出院外时,见得身后赶来的楚含丹,仍旧妍丽多姿,迤逦卓绝,一度如往日装扮得繁复高雅,慵腰蜿鬓间,得夜合暗暗颦眉使了个眼色,她只作不见。
二人对目,宋知书只是迟缓地斜一眼,面色如雪似霜,少见的郑重悯然时刻,“回去吧,你也帮不上什么忙,父亲已经遣人四处找寻了。”
闻言楚含丹乜眼转身,仿佛闻听碎语怨言,“你以为我想来啊,若不是情理摆在这里,我才懒得费这个心。”
听得也不太真,只似一只忽近忽远的苍蝇在耳边抖翅,却激起宋知书心内千层滔浪。他跨前两步,头一次用凶狠的眼绞着她,攥她的手亦颇为用力,眼中满布血丝,正是角逐中的一头野兽,恨不得捏断她的腕子,“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做什么?”楚含丹横腕转拳,力争于他手内抽出。只瞧他真是穷途斗兽,这番态度还从未见过,心内又气又怕。实在疼得紧了,连泪花儿都疼出眼眶,挂在睫畔,这才放缓了声音,“你弄疼我了、弄疼我了!”
他仍是不放,毫不松懈,只狠瞪着她。这一刻,由她带来的众多屈辱倾盆而来,那些夹枪带棒的话儿、那些积山填海的委屈都兜转在他眼前,它们在讥笑、在嘲讽,吐尽一切恶毒的话儿后翻裙转身,翩然而去,留下他,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幸得夜合扑上来,一壁掰他的手一壁急劝,“姑爷别动怒,原是小姐说错话儿了,她向来不懂事儿,您又不是不晓得,今儿就绕她一遭吧,求您了姑爷!若小姐真怎么样,还不是您后悔?您放了她,我回去说她!”
缓缓地,宋知书松了手,臣服在她紧蹙的眉头之下、认输在她娇滴滴的喊疼声音里,似乎再强的恨亦压不下对她的爱,它是熊熊火焰,蚕食吞并掉他的一切。他只得转身,败战而去。
满目疮痍在他眼中幻化成泪,一颗颗坠在积尘的地面,滚灰裹沙,几如埋在泥土中的南海珍珠。
能窥得他遍体鳞伤之心的,仿佛只有夜合,她是目中无尘的旁观者,见证他每一次在笑容中绝望,只道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于谁同1。
扭脸探回,这一位只轻柔着淤红的腕子,叠眉锁恨。夜合看不过,终究也是替她揉起来,只是话里多少愤懑,“小姐,不是我要说你,今儿这事儿也吵得?我晓得太夫人不喜欢你,你心里亦不大敬她,可到底是长辈,又是姑爷的亲娘,哪有你这样说话儿的?”
楚含丹正是气恼,连着这些日为了明珠得救之事伤了好些神,左看春不惯、右瞧秋不顺的。虽自知有些失言,但想着宋知书方才之举,只道他从未如此动过手,更有不满,“你倒是十分体贴他,平日里事事儿都向着他说话,你若是爱他,我将你抬给他做姨娘,如何?”
落幕的残阳渐收硕光,照着夜合愠怒的脸色,她狠跺了粉缎鞋,“小姐说的什么话儿?我帮着姑爷说话儿,本意是为你好,你若嫌我多事儿,我以后少不得闭嘴成了吧?”
言讫旋裙弃一步而去,独留下楚含丹在扫尾的夕阳下,终究有些无趣,只好跟了上去。恰逢问讯赶来的明珠,二人在漫天暗金中打一个照面。
见明珠穿一身羽纱对襟松绿长褙、嫩黄绣海棠抹胸、天水碧素面百迭裙,鬓上并头对簪两朵珍珠攒花,迤然如枝头一只墨羽翠雀、掐得嫩芽的一株水仙。楚含丹心内发紧,只觉腕上的痛一并也传到心里去了,恨不得就在这春色如的蜿径上捏死她。
然她只是兜着檀色素纱袖口遮盖腕上的红,对她盈盈一笑,“大奶奶也来了,知濯呢?”
“他还未回家呢,大概是司里有事儿要忙,又要领兵操练。”明珠回以浅浅一笑,心内惦记着张氏,懒得同她周旋,“我先过去了,二奶奶先回去吧,改日咱们再聊。”
罢了错肩而去,哪管她笑中洄恨。
此厢旋裙入院,见得院中人已四散,难得清净。她心内揣测张氏失踪大概同宋知濯脱不了干系,故而再瞧这里的一草一木,总觉得是判官笔下勾勒出的一撇一捺,问得她愧疚难抑。
拂了裙面进得屋内,唯有宋追惗一人在外间宝榻上,浓眉深锁,面色惨败。细细瞧来,愈发觉得宋知濯的眉眼与他极为相似,深晦的眼内,总是藏着讳莫如深的什么。
因一众丫鬟婆子都四散出去,故无人掌灯,最后一缕残阳受尽后,屋内只剩抑得人难以喘息的昏沉。明珠上前,先福身请安,自去寻了火折子点灯,盏盏亮起暗黄的光晕,终于将屋子照得个辉藻煌壁。
辉煌下是无边的孤寂与冷清,明珠从未见过这样的宋追惗,肘撑在榻案上,指端揉着额角,仿佛愁绪千斤,将他压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她手掩一盏鎏金攀花烛台放在案上,几番欲言又止,到底开口说来,“老爷,据我看着,这些时太夫人一直不大对。或者……,该去湖呀、假山呀、空屋子这些地方找找。”
半晌,宋追惗才抬眉睃一眼,又缓缓垂下去,八方烛火亦照不出眼内的光彩,“我晓得了,你回去吧。”
他的嗓音干涩难鸣,像是许久没下雨的一片荒漠,身躯亦是抽了穗的稻壳,只等一阵风将其刮落。
久望他一瞬后,明珠牵裙退步,至帘下处,忽而扭头轻问,“老爷,明儿还要去上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