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倒下,头并着头,盯着帐顶上晃晃荡荡的银薰球,折在帐璧上的一小团光亦是晃晃荡荡。
明珠一壁替他摇扇,一壁唧唧闲话儿,“嗳,我听青莲姐姐说,昨儿小月一夜未归。这倒奇了,她在府外头又没什么亲人,在府里麽跟谁也都是淡淡的,还能往哪里去?难不成是去老爷那里去了?”
缄默二十罗预,宋知濯剔眼瞥她一下,声音轻轻地,像是被她听见,又像是怕她听不见,“她死了,碰死在府门前,大概是你睡午觉才没听见别人传。”
扇止一瞬,又徐徐摇起来,轻微的风带出同样轻微的一声叹息。明珠不知作何感想,虽不喜小月的为人,但论起来她们两个之间实则无冤无仇,可又无情无意。眼下无恼无气,只有万千思绪繁杂,最终化作轻轻一叹。
72.长梦春困秋乏
喧嚣的蝉蟾午后,一如喧嚣的尘世间,重重业障,竟不知要从何理起。
床沿上搭下来宋知濯宝蓝流锦的衣摆,连着两个着地的黑靴。他半身倒在床上,斜目瞧明珠不似生气,才放心地接着道出事件始末,其中更多的是揣测、预料、琢磨,却差不多说得个八九不离十。
听得明珠一瞠一叹,长久的沉寂后,她振腰惊一瞬,“她死了,那她院儿里那条狗可怎么办?”
“放出去麽,还能怎么办?”宋知濯哑笑一瞬,两个眼皮儿坠沉沉的抬不分明,“难不成你要宰了炖肉吃?”
“去!”明珠抬扇狠拍他一下,“不如给我养了吧,我整日在这里怪闷的,就是要给它改个名儿,叫哒哒好不好,瞧它整日口水滴答的。”
宋知濯挪一下脑袋,斜下拖来个八角枕垫上,慵沉沉地滚出一声儿,“随你,你还是先想着提个人上来是正经,娇容死了、小月死了,眼下这院儿里就青莲一个大丫鬟,难免忙不过来。”
扇子缓一下慢一下的摇着,明珠柔柔的声音也似浮丝一样缥缈游离,“那就绮帐好了,她年纪虽然轻不够稳重吧,但是心地纯良,人也机灵。最主要的是,她心里向着我,又是青莲姐姐手把手教出来的,叫她锻炼锻炼也挺好……。”
坠睫而下,人早似乎起了细微轻鼾,不知何时业已睡到爪哇国去了。
窗外百花朝阳,清风一线光一束,梦觉小庭院。就此,晚春不知不觉地滑入初夏。
夏总是恼人一些,譬如炙热的太阳、闹人的蝉鸣、夜里扑灯的飞蛾、嗡嗡的蚊呐、以及漫长得无边无际的白昼。等过天明盼夜幕,等待中,似乎有什么蠢蠢欲动。
景王府的门庭远不如先前的延王府,颇有些冷清,大概彼之灾祸,此之堑坎。思及从前延王的“结党”之罪,景王倒要警醒得多,从不明面儿上与官员来往频繁,就连宋追惗每回拜访,亦是换了马车兜转许多道路掩人耳目。
壁影重重下,是宋追惗一片紫檀的翩翩衣袂,纡廊迴径间,已绕至景王府的书房。甫进门儿,见得一把高高瘦瘦的锦衣背影立在步辇图下,似一杆瘦长的红缨枪。
宋追惗赶了两步迎上拜礼,“殿下今日倒有雅兴,怎么有心情欣赏起画儿来?”
景王旋身,一张长脸上未留寸髯,看似光滑平坦的皮肤业已生了许多皱纹,一笑,便更加显眼了,“快起快起,早说你我之间同那些臣下不同,咱们相交二十来年,早就如朋友知己一般,不必如此,快坐下说话儿!”
他自坐在书案后头一张宽广的折背椅上,再度流连侧壁的画儿一眼。唐太宗于其上,目光深邃、神色庄严,下睨一众使臣、官员,似乎万物都为他之主宰。
这是大部分世间男儿的幻想,更是每个皇子们的终身志愿,景王亦不例外,权利于他,是一位钗裙间溢出金光的女神。他贪婪地眯着眼,“难得今儿有空,请你过来坐坐。”
言着,又递给宋追惗一封折子,“这是白尚书上拟陈情的奏书,你过过目,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接过翻开,言辞恳切,字字句句无不是为国为本,诸多立储之安民心、安臣心、安君心之论策,又赘加“愿君长寿,愿君百年”之祝词。
宋追惗合上帖,轻哼一笑,“圣上今年七十六,愿君百年,岂不是咒陛下只有二十四年的活头?白大人年纪一大,脑子也有些不大清明了。”
景王翻看,亦引出一笑,“我就说要叫你审审才是对的,他是有些老糊涂了,倒是你,还是岁月不添呐。你瞧我,须也不留,但是皱纹一日多过一日,等不起了、等不起了!”
言着,他又吭哧一笑,阴仄仄的,声音凉如三月水、二月冰,“我看父亲他老人家,身子骨也是健朗得很。嗳,可不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顺,实在是龙椅坐这样久了,也该让让我们这些子孙后代嘛。”
等待熬去了青春年少、韶华几多,唯有宋追惗穿梭在几十载时光里,眉目不变。可他的心由春至夏,莫如踽踽走过千载年华,似乎已经开始走得吃力。可他只能步履不停,因为稍一却步,就有太多年轻后生纷至沓来,赶上他,甚至超越他。
而更为隐秘的原因是,整整连着春夏,每当拂晓清稀、他清空脑中繁琐丛脞的政务试图稍作歇息之时,便有另一些琐碎的片段再将他填满。每一个画面里都是张碧朱的嬉唇笑靥,年轻的她、风韵的她、迟暮的她。每一个她或是泪雨霏霏、或是嫣然巧笑,将四面拓花雕镂的壁消磨成了四堵冷而硬的——囚墙。
她会在二十岁的年纪苦着脸再别过头,晃得鬓上的金步摇粼粼颤颤,声音娇柔得似一片粉嫩的桃花儿,“你怎么老在朝里忙,别家的大人都没有你忙!”
还会捂着口鼻指着奶妈怀中仍是婴孩儿的宋知书,满脸嫌弃,“咦,他脏死了,才不是我生的,你明儿上朝的时候将他带出去扔了,谁爱养谁养吧,横竖我不要养啦!”
种种音容,最后汇集成她死前绝望的眼、与被鱼虾啃噬过的一张麻木的脸。是的,等待如此摧残人,将四壁雕牗等成了铁窗、奇花异草的院落熬成了牢房,比御史台狱更加逼仄与黑暗。
如今,他将自己亦审判进那样一座牢狱,等待罪孽被岁月消弭,似乎唯此,才能由心痛中求得一分心安。可等过一天、又一天、春去夏来,心痛从未渐减,反而一日胜过一日。直到……
“榆卿、榆卿!”
“榆卿”是他的字,他被拉回神思,继而望向上座上景王那张叠锦皱绡的脸,“殿下请说。”
“你最近可屡屡走神啊。”景王笑谈,唇边的两道深纹像两把剔骨刀,一刀一刀剔下他心内晚生的白发,“听说尊夫人去世,难不成是为了这个?我瞧着不大应该啊,你向来是无心儿女私情的一个人,连我也不免为女色所动,你却一直跟个佛爷似的。”吭哧笑两声儿,他便踅回正题,“我方才是问你,若老爷子还是不理朝臣们催促立储之言,令郎可愿助我?”
缄默片刻,宋追惗浅笑一下,“殿下不是召见过他?不瞒殿下,犬子心思深重,因着他母亲的事儿,亦不太与我交心,我倒是难猜他到底如何。殿下慧眼独具,若是您看重他,倒尽可拉拢一试,毕竟他手上可握着十万禁军,不能成友、亦不可为敌。”
景王靠回椅上,细细斟来,付之笑谈,“我看是你多心了,你那儿子倒是没你心思重,在我面前十分敬重你这个做父亲的,比我那几个儿子还强许多。”
“殿下说笑了,犬子如何能与几位世子殿下相提并论?”客套交酌几句后,宋追惗掸袖起身,郑重施行一礼,“我想,殿下更应该提防堤防穆王殿下,他虽远在寿州,却与童大人有连襟之亲,圣上久拖立储之事,难免不是童大人从中斡旋之故。”
“穆王……,”景王的指端在案上倒扣着,嘟嘟哒哒,心绪难宁,“正因如此,我才等不及。老爷子虽看着像不大喜欢他,年纪轻轻的就将他发往边关,可到底也是他儿子,难说哪天将他召回京师,立他为储,反叫我等傻了眼。……且等白大人上书吧,若他老人家还是无动于衷,那我等就只能找别的出路了。你还是得回去同你那儿子好好说说,若能得他相助,算得十拿九稳了。”
这厢领命而去,已是沉天暮云,压着一股难言难喻的闷。昼长夜短中,隐约潜伏杀机。这便是前朝,血脉膨胀刀光剑影中,只为争夺瑰丽而迷人的——权利。
而后宅之中,永恒的角逐大概只为爱,同样是迷人沉醉的虚妄之物。
近来,明珠将她的爱匀了一些给那只新得来的獢獢犬。那犬新来时有些不习惯,大约是想念旧主,一连两日不吃不喝,口水淌湿一圈地。明珠便耐着性子哄它,两个黑陶大碗,一个备水一个备食,吃得倒好,不是猪肉便是羊肉,蹲在它前头,由头至尾地拂它淡灰淡白的厚重皮毛,嘴里碎叨,“哒哒、哒哒……。”
过几日,口水不淌了,也果然记住了这个名字,唤声“哒哒”,它便摇头晃脑地跑来,颇有些憨态可爱。只是时值六月,它一身浓密的皮毛蹭在身上,难免热,明珠支了一面芭蕉叶的纨扇戳它,“下去、下去!不许上床来,你听见没有?哒哒,你再不下去晚饭可不给你吃了!”
哒哒纹丝不动,一身厚肉似推来褪去的海浪,起起伏伏。恰好宋知濯回来,见一人瞪一狗,狗若无事地趴在床上,谁也不让谁。他先来了脾气,走过去提了哒哒的后颈撂下床,“我每天累得要死,回来说躺一下,你就说我身上全是灰,连床边儿都不给我挨一下,反倒让这狗上床,我瞧你的心还真是偏到嗓子眼儿里了。”
松绿的帐璧下头,明珠握扇掩住半张脸,后头冒出一对滴溜溜的杏眼,睫毛眨一下抬一下,像是认错讨饶,“不是我让它上来的,你没见我正赶它?它自个儿赖死了不下去。嘿嘿…,正好你回来了,替我训斥训斥它?”
“你怎么不自个儿训斥?”
“我说了它不听啊,”明珠弯儿了腿由床内蹭到床沿上,缓缓替他打扇,轻一下、重一下,“而且,我怕它咬我,终归不是我养大的,要是真把它惹急了,一口给我吃了怎么好?”
宋知濯撑膝坐在床沿儿上,斜她一眼,“哦,敢情你就不担心它咬我啊?它也不是我养大的啊。”
“你可练过武,”她陪着笑,手上扇得更殷勤起来,“况且我瞧它怕你一些,你每次回来,它就臊眉耷眼地躲到墙角去。大概是你们练武之人身上有杀气,它觉察得出来。再则,你英明神武气度不凡,往那儿一站就不怒自威,比我强多了。”
窗外蝉鸣雀语,屋内莺舌如簧,宋知濯也难免惬意起来,捏了她的鼻尖两边摇一摇,“少拍马屁,慈母多败儿,咱们以后要是生个儿子都得让你心软这毛病惯坏了!”佯怪两句后,他一拍膝,拍出锦衣上一层轻灰,在光束中格外明显,“得,我听你的,等我一会儿回来再教训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