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居士前些日子下令,叫下面的人不准再叫小施主小秋,想来也是檀越的意思吧。”昙音又说道。
见昙音总是在不断的找话题与她说话,段云笙就放开了握着阿元小手的手,看向昙音说道:“佛子是想借闲聊之言开导我?”
“一切都瞒不过檀越的慧眼。”被她直言揭穿之后,昙音心里反倒踏实了许多,继而道,“不知檀越是否愿意听小僧絮言。”
“佛子请讲。”段云笙道。
“檀越坚持叫小施主为阿元,又教她读书识字,可是在为她的将来打算,想让她日后回到人间?”昙音问。
听到昙音的话,阿元突然抬起小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对再次被抛弃的害怕:
“阿元乖,好好写字,还记得姐姐和你说过的话吗?”段云笙摸了摸她的脑袋。
“嗯。”阿元点了点小脑袋,如同背书一般将段云笙的话背了出来,“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先为自己而活。”
“对。”段云笙微微笑了笑,拍了拍阿元的额头。
“可阿元不想和姐姐分开……”阿元的声音越来越轻。
段云笙也不知该如何与她说,只能对她道:“阿元,乖,要记住姐姐说的话。”
“嗯。”小阿元吸着鼻子点了点头,又拿起笔,听话地写起字来。
段云笙见状,不由轻轻叹了一声,再看向佛子昙音时,素来少情的脸上竟有了些无奈:“佛子所言,对也不对。我坚持叫她阿元,是因为她原本就是阿元。佛子可见过凡间的女子,她们大多一生都被困于一方院落,譬若我的祖母。虽是能上阵杀敌的巾帼,但未出嫁时她是李小姐,嫁于我祖父之后,她便成了段李氏。她一生立下功绩无数,却始终只能以丈夫儿子的功绩而被封为诰命夫人,到终了也只能以段李氏之名下葬。”
“我祖母曾说,她这一生最想听的,不是别人叫她李小姐,或是段家夫人,或是段母李氏,而是简简单单的一句李月清李将军。”段云笙道,“凡间女子这一生大多困于四方之地,从于父夫子之后,能有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名字,而非谁之女,谁之妻,谁之母,本就是件珍贵难得的事。我要阿元记住她是阿元,并非小秋,只是想让她时刻都记住自己是谁。”
“原是如此。”昙音低声喃喃一句,突然合掌对段云笙拜了一拜道,“檀越这番话,实在是解了小僧多年之惑。”
“佛子?”段云笙不解其意。
“小僧本出生于一商贾之家,出生时因天生异象而被金光寺主持收为俗家弟子,十二岁才正式剃度出家。在那之前,小僧一直居在家中。父母常年忙于搭理家族生意,小僧自小是被收养在家中的一位族姐带大的。族姐秉性温柔,做事极有分寸,却在小僧十一岁时与一家奴私奔,被抓回后,在得知家奴被杖毙之后,竟也为其殉情而死。”
“在族姐被抓回之后,小僧也曾问过她为何要这样做,她本可以嫁于殷实的商贾之家,掌家理事,做一家主母,为何要为一个家奴沦落至此?可族姐却说,这世间唯有那家奴记得她本来的名字,知道她曾经的落魄难堪,依旧愿意为她而生为她而死。”
昙音轻叹:“族姐在到我家前,自幼丧父,被继父虐待,也从未有人好好的叫她原来的名字洛芳,她的家人一直随口叫她小草。我父母是因为信了方士之言,认为她命理于我有益,才将她接到我家,而到了我家之后,家里人也一直叫她方士取的那个名字。”
“后来我剃度出家,但这件事却一直萦绕在心头,曾与师父说起,师父只答‘行住坐卧,触目遇缘’,原来缘在今日。听了檀越一言,小僧才算明心见性,解了此中心结。”
说着,昙音又虔诚地对她拜了一拜。
“佛子客气。”段云笙略略颔首回礼道,“我还以为佛子会说,执着一字一名乃是执迷痴妄。”
她并未想到,眼前佛子能理解身为女子想要找寻自我的不易。
昙音却摇头道:“吾修佛道,为解众生苦,若不知众生为何而苦,妄称渡化,岂非缘木求鱼?小僧从前只知世间女子艰难,却不知这世间女子为礼教规训分而治之,困于父夫子,比之世人更难求的真我。空有一颗怜悯其不幸的悲心,却无知其为何而苦的慧心,还想要劝其放下执着怨哀,岂非自大?”
“小僧不求从经文禅定中知悟佛法之解悟,但求入世磨炼,经生死堪红尘,尝众生而后得解脱之法的证悟之道。”
说起心中宏远,昙音难免心潮激昂,但话音一落,一张清隽分明的脸上却又有些愧红之色。
“小僧又妄言了。”他红着脸,尤为腼腆地挠了挠点着戒疤的头。
段云笙见此,忽然垂眸笑了,就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何想笑,但那浓密睫羽下微微流动的流光,却叫昙音怔了一怔。
而就在此时,小阿元惊异地喊道:“姐姐,长芽了。”
“嗯?”阿元的这一声惊呼,让二人无暇深思这一笑的意义,皆举目去看阿元所指的放在桌面上的土盆,果然那土盆的中央在众人不觉间已抽出了一段小小的嫩芽,看似平平无奇,却似乎是在方才的一笑之间突然长出来的。
这盆阿以目花,段云笙每日都会依照昙音所言,为其注入一点灵气培育。只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一直都没有什么动静,不想今日却突然抽了芽。
昙音望着阿以目花浅青偏白的嫩芽,又想起段云笙方才眼中闪现的一点流光,心中一动,开口言道:“檀越日日居于宫室之中,对身体也无好处,况且阿元小施主也该出去走一走。小僧知道最近妖市中开了一家小店,专门卖一些人间小玩意儿,檀越可想去看看?”
“人间的东西?”段云笙眼角低垂,想起了那日鸣焱塞给她的那盒胭脂,描花黑漆的盒体粗糙滑腻的手感似乎尤在手心,但那人却……
见段云笙沉默,昙音忙又道:“都是些好玩好吃的,纸鸢,风车,拨浪鼓、九连环、陶响球,糖葫芦、蜜饯、龙须酥……嗯……”
昙音垂眼也想不出别的,只能看着阿元道:“小施主,想去吗?”
小孩子天性就喜欢这些,更何况阿元日日在这毋吾宫中,虽没人拘着她,但知道外边都是妖怪,自己便也不敢随处乱跑,只敢跟着段云笙走动。可段云笙平日又安静少动,现在听了昙音的话自然想去,又不敢说,只能看着段云笙道:“姐姐去,阿元才去。”
看着阿元渴望又小心掩饰的眼神,段云笙有些心软,看了一眼案上还未写完的字,说道:“阿元把这些字都写完了,姐姐便陪你出去逛一逛。”
阿元眼睛一亮,立刻就拿起了笔,开始认真写起字来。
直到将整页纸写满,便迫不及待地拿给段云笙看,眼中充满了期待。
自阿元跟着段云笙之后,一直都是小心翼翼乖顺听话不敢提出任何要求的样子。半日见不到她的人,阿元便不安到躲在角落等她。
难得现在阿元眼神中有了些期盼,段云笙自然不忍心拂了她的意,立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阿元写得真好,我们走吧。”
说着,她便牵起了阿元的手,对昙音道:“有劳佛子带路了。”
昙音忙道:“哪里。”
三人出了妖帝御宫,因殷九玄早有了话,这一路也没有人敢拦着段云笙。
只不过妖宫能出,但这妖都她却出不了,殷九玄为她一人设下的结界依旧笼罩着整个妖都。
无非是将一宫大小的笼子,换成了一城之地罢了。
妖市中的妖不像妖宫中那般统一都化成了人形。路上的行人样貌千奇百怪,有一板一眼化成人形,也有只幻化出人身依旧露着个妖兽脑袋的,更有长着飞翅头上生花的虫妖花妖……
小阿元见了先是害怕地抱着段云笙的腿不肯松手,但看到一路上的妖也不敢来招惹她们,有些见了她段姐姐后好像比她们还要害怕的样子,便也渐渐没有那么害怕了。
妖都的众妖早就知道他们的妖帝娶了一位神仙做夫人,而且之前妖帝在广场化身的事虽被严禁讨论,但也有不少风声传入了街市之中,加上有不少妖知道这位夫人的来历,甚至亲眼见过这位夫人杀妖的情景,岂有不心生畏惧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