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双又心疼,又陷入了一阵自我怀疑兼之自我动摇之中。
所以这么邋遢的她是怎么养出这么个精致贵公子的?!
俗话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一晃神的功夫,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十年过后,张衍猫猫也十三岁了!成功地长成了个漂亮可人的小正太。
通过张幼双在这十年里坚持不懈的奋斗,张猫猫终于会说话了,小嗓子奶声奶气的喊妈。
好景不长,很快,张幼双就发现这小崽子就只会喊几个简单词组,还是不爱说话,大多数时候他都在静静地看。
任凭张幼双如何绞尽脑汁逗弄,小崽子就是不吭声。
张幼双又怀疑他是个自闭症。
张衍颇为安静,平常喜欢趴在地上写写画画,自娱自乐得很开心。
他说话比别人晚,走路也比别人晚,做什么好像都比别人慢上半拍。
大梁小孩儿一般16才开始留发,20岁加冠,在此之前的发型与明朝幼童无异。
简而言之,就是基本剃个光头,在头顶或者脑门儿留上一撮或两撮的。
还有种更奇葩的,就头顶剃光,绕着脑袋留一圈儿,其造型神似地中海脱发。
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这种发型,张幼双果断喷了。
这也太丑了。
于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磕磕绊绊摸索着帮张衍折腾了个新发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额头垂着柔软的额发,乌发齐肩。
乌墨的发衬着雪样白,晶莹剔透的肌肤,那双清澈的猫儿眼顾盼生辉。
要是头发碍事儿了,就用大红缯绳绑一个高马尾。
白衣白袴,白色上裳外面罩着件豆青色绣麒麟纹的裲裆,脚蹬黑色小靴,衣裳上缀着点儿铃铛,走起路来叮铃铃的响,胸前挂着个金螭璎珞圈。
越长大,反倒是越像猫儿了,走路悄无声息的,不爱说话,一般都“嗯”一声儿,叫他干什么都乖乖地去。
每次张幼双要是心情低落了,丧得浑身冒黑气儿的时候,张猫猫就把自己喜欢的那些什么拨浪鼓、磨喝乐之类的小玩具给“叼”过来,分享给张幼双玩儿。
张幼双赶稿的时候,他似乎知道不能打扰,一声不吭,就趴在地上自己画自己的。
张幼双又感动又愧疚,母爱爆棚,丢开了手上的笔,蹭蹭蹭跑过去围观,认认真真左看看右看看。
“诶让娘看看啊。”
笑眯眯地,不遗余力地大力夸奖:“画得真好看!!”
在张幼双这大力夸奖之下,张衍耳朵尖尖红了红,将头埋在胳膊里不说话了。
当然大部分时候,等张幼双好不容易赶完稿子一回头,张衍已经侧着脸,蜷着身子,在这一地废纸里面睡着了。
他蜷缩成很小的一团,睡相很好,很安分,不怎么尿床。
头枕在胳膊上,乌黑的长发滑落颊侧、淡色的唇前,长长的眼睫又卷又翘,鼻梁挺直。
睡梦中多了几分懵懂的可爱,更像是抱着肉垫爪子,卷着尾巴睡觉的精致白猫猫。
张幼双几乎都快要被愧疚给淹没了,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心里骂自己这个妈当得也太不称职了。
这十年时间里足够发生不少事儿了。
往近了说,比如陆承望和吴朋义终于考上了举人,陆承望考上之后就和田翩翩成了亲,数年爱情长跑终于跑到了终点站。最近这段时间收拾收拾正准备上京考会试去。
这段时间田翩翩小脸红扑扑的,小夫妻蜜里调油,不胜娇羞。或许是觉着自己这婚姻生活比较幸福,田翩翩这姑娘又开始替张幼双发愁了。
叹了口气,田翩翩捧着脸颇为纠结地说:“这都十年年了,双双你还是放不下他吗?”
张幼双茫然:“啊?谁?”
田翩翩欲言又止:“就是……衍儿的生父。”
张幼双:诶诶诶??
田翩翩鼓起小脸,义愤填膺:“不是我说你!这混账也太不是个东西了!这都十年了,连个影儿都没见!”
“就算当初真有什么难言之隐,这十年了也该来找你了啊。”
张幼双很想举手表示这是个美妙的误会!不过一想到要长篇大论地解释,张幼双就要头痛了。
还是继续误会下去吧。
往远了说,这段时间闹得最沸沸扬扬的一件事儿就是俞巨巨他和皇帝老子闹翻了。
这十年来,张幼双可没少捧着《草堂杂佩》看,也没少关注俞巨巨的动静。
一是因为俞巨巨他在民间的声望确实高,坊间风评极好,都说他执德清劭,謇謇正直,是个有往古之风的君子。
二是她性子好强,天生智性恋,喜欢的就是像俞巨巨这种沉稳鲠正的大佬。
永庆二十一年的二月,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月。
这一月,京师的文武百官都知道,朝野上属于户部尚书俞峻的时代的结束了。
二月初的京城,京城的冰雪还未彻底消融,树木槎枒,万山寒色。北风徘徊不定,
刚过午后,却又下起了一场小雪。
这一年的梁武帝陈渊已经有六十四岁有余了,六十多岁的寿数,这对于帝王来说已经足够称之为长寿。
纵观梁武帝的这一生,也足够称之为传奇。其南征北战,戎马一生。
要说梁武帝和俞巨巨这桩恩怨情仇还得从去年说起。
人一老就难免会犯糊涂,许是自觉命不久矣了,去年,远在北京的皇帝老子决心在死前亲征漠北鞑靼,为子孙后代安定边疆,做出一番功在千秋的事业出来。
此事立刻招致户部尚书俞峻,兵部尚书吕淳,刑部尚书孙绍等朝臣的激烈反对,各部尚书皆言兵不当出。
户部尚书俞峻以兴兵多年,仓廪空虚,内外俱疲,圣躬少安,尚须调护为由,断然违逆了梁武帝陈渊的意思。
俗话说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固执。
梁武帝在帝位上做得太久了,有开国之功,甭管日后如何,总归是能在史书上狠狠记一笔的。
到老了,梁武帝陈渊回想自己这一生的功业难免骄傲,刚愎自用,唯我独尊。
从前还有伺候了梁武帝一生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杨保在身边儿哄着劝着。
孰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这对主仆里倒是杨保去岁得了一场疾病,先撒手人寰了。
晚年的梁武帝愈发骄傲、自私、虚荣、迷信,宠幸奸佞。
没了杨保在身边儿小心伺候,秉笔太监刘谷一投其所好,成了御前的红人,此人尤善溜须拍马,为人骄横,提督东厂,位高权重。
排除异己,作威作福实乃一把好手。
梁武帝陈渊这人本来就不是个什么善茬儿,脾气暴,性子轴。
从前还能装模作样的,虚心纳谏,如今年纪大了,又有刘谷一在这边儿煽风点火,梁武帝这火爆脾气是再也摁不住了。
再说这已经不是户部尚书俞峻第一次违逆梁武帝陈渊的意思了。
虽说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不似父子,胜似父子,但这父子还有隔夜仇呢。
俞峻一而再再而三的违逆终于触怒了梁武帝,
一日,百官在宫门前集合,一道圣旨传送到宫门前。
大意为户部尚书俞峻与兵部尚书吕淳、工部尚书孙绍等人暗中串谋违逆圣意,结党营私。
涉事官员各罚俸两月。户部尚书俞峻等人则罢职下狱并抄家。
当即便将俞峻几人拿下送了诏狱,另择人替了俞峻,署印户部。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
这两年京城风云大变,在太监刘谷一的高压政策下,文武百官,被罢职的罢职,抄家的抄家,死的死,伤的伤。
对于这件事儿,文武百官讳莫如深,一场风暴似乎在京城上空酝酿。
至此,到永庆十四年的二月,户部尚书俞峻等人已在诏狱中被关押了近半年有余。
也就在这一年,万岁爷北征无功而返,回京后病重,自冬迄翌年春,持续大旱,梁武帝陈渊下罪己诏求雨。
诏下七日,雨降。
或许北伐的不顺和这一年的天灾终于动摇了梁武帝的决心,三日后,梁武帝陈渊终于命人将俞峻等人从牢里又给捞了出来,许是面子上抹不开,也不官复原职,就这么晾着。
时至日暮,帝国的落日在寒风中徐徐降下,北风冷得几乎能掉下冰渣子下来。
朱红色的宫墙驮着苟延残喘的霞光。
俞峻立在丹红的宫墙下,身形隐于了一汩暮色中,淡得几乎与这苍茫的暮色融为了一体。
他在朝野上下颇有威望,哪怕身处令文武百官闻风丧胆的诏狱,这半年来狱卒也不敢拿他如何。
在诏狱这一年,基本上便是看书写字就过去的。
虽没吃太大的苦头,身形却消瘦了不少,愈发显得五官深邃,鼻梁高且挺直。
在这长长的宫墙前当真是“冰骨清寒瘦一枝”。
纤长的眼睫如鸦羽般卷翘,半遮半掩着底下这寒色凝碧的双眸。
垂在袖口的指节如玉,一袭青色的十二团鹤纹直身,因为常年握笔打算盘略有些畸形。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嗓音尖细,却是个小太监。
小太监叹了口气,端详了他的神情一眼,见俞峻他神色极为平静,小太监面上似有感慨,恭恭敬敬地说:“大人,请吧。”
照惯例,户部尚书为正二品大员,出行都有轿子,不过如今他只能算是个白身人,俞峻也不在乎,眼睫一垂,腿一迈,快步出了宫门。
宽大的袖摆被风一吹,贴在这苍白的手背上,又勾勒出手背指节这劲瘦的线条。
索性家就住在东华门外锡拉胡同里,离皇宫不远,双腿走倒也方便。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细细留意着街边儿的动静,见百姓安居乐业一如往昔,心里这才稍稍安定了些许。
在诏狱里不见天日地关了这大半年,好不容易终于能回趟家了,俞峻他却在门口顿住了。
府邸也不似当年的荣光,阶前杂草横生,败甑颓铛,寥落悲凉得紧。
他踌躇了半会儿,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去。
“当”地一声,一个陶土的花盆倒在了靴前,花盆子里的花也早就枯了。
蹲下身,那常年握笔略有点儿畸形的手指,将花盆一托,扶正了,摆到道边儿去了。
家里唯一的老仆钱翁这两年身子不大好。
当初抄家的时候被人推了一跤,落了病根,已然不能再下床。
俞峻找了半天这才在角落里翻出个木盆来。
家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多是布衣瓦器,抄家的时候嫌弃寒酸基本没带走,但也摔碎了大半。
挽起袖子,打满了水,将帕子放在木盆里浸透了。
绞干了帕子,俞峻这才坐下替钱翁擦脸,擦手。
完了,又去帮他脱鞋。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刚碰上鞋面,钱翁就睁开了眼。
和当初在越县时那副中气十足,必溜必辣大骂“三妮儿你个败子”的小老头儿不同,这一年的功夫,他老得飞快。
俞峻只看了一眼,心下便知晓他时日无多了。
钱翁睁开眼,看到了是他。
动了动唇:“回来了?”
“回来了。”
俞峻头也不抬,亲自帮老仆脱下了鞋袜。
热毛巾覆在后脚跟,钱翁操劳了一辈子,脚后跟皲裂,脚皮厚,不使劲儿很难擦干净。
钱翁点点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
又问:“还回去吗?”
擦完左脚,把毛巾放进盆子里搓了一把,绞干净了擦另一只。
俞峻:“回去。户部那儿的烂摊子我不放心。”
人活在世上,不能光靠这一口意气活着。
如今国事未定,他若是为了这一口意气,辞官远走,到头来苦得还是百姓。其实他也知道,他不是那个必须的,离了他,这个庞大的帝国依然照常运转。
不过是在这位子上做得久了,不放心。
钱翁苦笑着捶了把大腿:“三妮儿你从小就有主意,性子又傲,个犟驴,我劝不动你。”
“圣上信你,太子也信你,你回头记得跟陛下道个错儿,等陛下气消了,也差不多啦。”
俞峻帮他穿上了袜子,套好了鞋:“知道了。”
“人老了,你看现在倒好,让你这个主人家伺候我这个老不死的贱奴。”
俞峻听闻,不发一言,站起身端着木盆走到花台子里倒了,这才开口说:“这几天不回,这几天在家陪你。”
“我知道你恋家。当初你爹娘兄弟走得早,留你一个,不过这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如今老仆我也陪不了你多久了。”
钱翁阖上眼,良久才叹了口气:“我要是走了,三妮儿,你也别太伤心。”
钱翁这病来得凶险,本来年纪就大了,又在抄家的时候伤及了根本,这半年来,为了他上下奔走,忙得心力交瘁了。
陪着钱翁说了一会儿话,夜色深了,俞峻这才回到书坊,翻了半天,找出半截拇指大小的蜡烛点燃。
等蜡油化了,滴了一滴在桌角。端着蜡烛往蜡油里一摁,略一使劲儿,牢牢地黏了上去。
这才一边儿翻开账本,一边打算盘,核验着这半岁以来户部的账本。
忙活了一宿,到半夜的时候这才搁笔歇口气儿。
望外一看,外面灯火通明,恍若白昼,俞峻这才猛然记起来今天似乎是元宵。
目光微微一闪,眼里顿时流露出了一气儿复杂。
许是年纪大了,当年没想过成家立业,如今对着这颓败的小院,竟也久违地尝到了点儿孤寂。
月色如霜色落满了鬓发,映在墙上的人影儿被风一吹,一晃,如有两个。
寒夜漫漫,寥落冷清,更深漏重,形影相吊,若有个妻子在家里帮衬,倒也热闹些。
当然也只是想想,他打小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对着这一面素壁,到底是习惯了,若多一个人在家里反倒不舒坦。将脑子里这些乌七八糟的念头赶了出去,又继续执起笔,神色极其平静,不动一点儿感情。
那点淡漠的印象就被月光镌刻在了素壁上。
直到三日以后,终于被打破了。
三日后,俞峻送了钱翁的终。
从幼年丧亲,到如今又成了茕茕孑立的一人。
也是这一日,宫内的大殿里,梁武帝陈渊难得问起了俞峻的消息。
“俞峻他怎么样了?”
司礼监的另一位秉笔太监黄芳忙躬身回话:“俞峻他什么也没说。”
梁武帝顿了一下,笑道:“这是你干儿子说的?什么也没说?”
又问:“他沉得住气么?”
梁武帝语气古怪,黄芳一时迟疑,拿不定喜怒,没敢回话。
这一愣神的功夫,梁武帝便开口道:“好、好!他竟如此能沉得住气,既然如此就给我下了他这乌纱帽,剥了他这身官服,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这一生都别给我回京!!
黄芳心里一惊,瞥见梁武帝这愤怒的模样,慌忙跪下来,本来就不知道说什么,如今更只是跪着,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三日后,一直没发话的梁武帝,终于又下了一道旨意。
旨意褫去了前户部尚书俞峻的官衔职位,并勒令即日出京,遣返原籍,终身不得回京。
永庆二十一年,前户部尚书俞峻离京往江南越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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