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出神间,少女竟开口了,声如蚊呐:“听说......你......你读过书......”
他惊了一下,心跳骤停两拍,第一次听见年轻女子的声音,嗓音清甜柔懦,那一字一字都像是歌喉讴吟出来的,少女依旧垂着头,双手绞着一方丝绢绣帕,那帕上绣着蝴蝶和“娆娆”两个字,心知是她的名字,立刻道:“家父在时,曾于私塾任教,小生五岁开蒙,八岁入童生,学得诸子百家,又曾在书院旁听两年。”
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嗫嚅道:“我......只认得几个字和自己的名字,我叫......万娆娆......”
他心中已明白,坐堂的知县姓孙,大约她是随了母性的,入不得士族户籍,又不甘随母入贱籍,所以是无户牒的乐民,需纳双份人头税,且不为律法所庇,沾上官司不论对错一概判之过错方,小则赔偿财物,大则徒刑流徙,她是知县的骨血,自有所倚。
他口中吟道:“姽婳如媚,婉娈娆娆。”
少女下颔微微扬起一点,眼眸如明珠熠熠流彩,颤着声问:“何......何意......?”他道:“芙蓉如面柳如眉,春杏带露颜如玉。”
少女没读过书,不大听得懂,又不敢臆断,嘴角一动,委屈地将帕子揉成一团,他见状只好又说:“姑娘美貌芳华,如春之娇杏夭夭,夏之芙蓉灼灼。”
这下算勉强听懂了一半,少女两颊如烧红的火炭,脸埋的更低,发间的一只粉晶紫宝的蝴蝶搔头急急翕动。他澎澎的心闪过阵阵喜悦,依着学子礼拱手:“小生慕容槐,表字鼎言。”
芭蕉叶上雨点簌簌,少女的声音似从胸腔发出来的,他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槐树的槐吗?”“正是。”“为什么叫槐树?到听得像一个老人的名字。”
他笑了,语声温和谦谦:“槐鼎,三足而立,行均四岳,磐固难撼。裂邑万户,登爵槐鼎,喻之三公之卿,经国之重器,周天子庭前植三槐,为木中栋梁,枝茂繁天,根深蒂固,庙堂国祚,擎厦之柱础,社稷之桢固也。我爹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期望我有一天成为国之良辅,经纬天下。”
少女目瞪口呆,因为只听懂了栋梁那一句,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次没有再低头,面上含着浅浅的笑,唇畔一对小小涡儿,梨梨甜美,娇艳的衣色,愈发显得笑靥如早春的杏苞,被春风一呼,树树吐绽。“你......好有学问!”
他看的怔住了。
仿佛很久很久之后,雨停了,长着青苔的鸳鸯瓦上哒哒滴着水,阳光照在后颈,微微发烫,他这才醒觉过来,意识到时辰,抬腿想走,心中却是万般不舍。
少女忽轻咳了一声,举起手里的帕子递向他,脸庞儿又低了下去,语声发抖的厉害:“你......头发有些......湿了。”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檐外飞溅的雨点打湿了大半个身子,慌忙伸手接过,指尖触到了少女的肌肤,心跳似破腔跃出,水珠滴滚下发稍,衣衫潮腻腻的,却舍不得拭用,紧紧攥在手里,见到老仆从对面的屋子出来,执起扫帚扫水,心里一慌,急急塞进了袖袋,拱手告退。
那天之后,他害了相思,吃饭不香,睡觉辗转,夜深人静时听着弟弟们的鼾声,那帕子婆娑在手里,上面有幽幽沁脾入髓的女儿香,放在胸口,心跳汹涌,一夜无法平复。
一连几天去她家收秽,歌妓在院中舞着水袖吊嗓,少女依旧倚在门边,两两目光相触,只恨天地多余,歌妓尖着嗓子唱曲子中的悲段子,仰天痛诉,又哭又笑,调声凄厉,他听在耳中,寒毛卓竖。
直到那一天他去的时候,远远看到歌妓出了门,上了一顶四人抬的小轿,另有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樟木箱子和老仆拿着包裹跟在轿后,一行消失在巷子转角处。他心中大喜,推着粪车奔过去敲门,只敲了一声,门便从里头开了,原是她一直守在门后,原来她在等他。
大门阖上,他再也难以遏制心中滚滚的爱慕,一把将她揽入了怀抱,少女亦身躯和软,双臂圈在了腰上。他说:“这几天我茶不思饭不想,满脑子都是你。”她贴着阳刚的胸膛,两个心跳击撞着,娇婉的声音泪噎地说:“我也是。”
那一刻,他情愿立时烈火焚身而死,无怨无悔投胎做了一回人,上天对他千般万般不公,可终究还有一个她,有她便尽够了!够了!
她告诉他,她爹北上公干,娘好不容易争来了随侍的机会,要去三个月。
从此后,每日便寻了由头把老仆支出去,开门引他进来相会,给他唱小曲听,甜美的歌喉如燕啭莺啼,绕梁迤逦,他教她写字,一笔一划握着手教她《三字经》《论语》,像个严师一样持着戒尺督促她背《幼学琼林》,背错了便罚站,然后她小嘴一嘟,眼睛水汪汪,轻罗小扇一遮面,他以为她哭了,便一下心软了,连连说好话,她却噗嗤笑了出来,拿开扇子,唇角靥出两个圆圆的小梨涡,玲珑甜美,直教他看的发了痴,心旌荡漾,恨不得立时扛到肩上,带回家里去......给她描眉点唇,给她画传说中的梅花妆,轻轻几笔改成杏花妆,给她填词谱曲,知她爱吃宝喜楼的水晶烧麦,便一连十几天省去午饭的两个烧饼,只喝一碗盐水,为她买来,看着她羞答答吃着香,自己腹中饥肠辘辘也欣悦。
他们开始无法忍受每一天睁开眼见不到彼此。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原来两清相悦,是这般缱绻旖旎,愉快到时光如流水匆匆,只要在一起,便觉那样快,那样快。
那一天,她把老仆遣到南辕北辙的街上去买物什,一二个时辰回不来,他们在屋中说笑着,也不知怎地嘴唇便粘合在了一起,然后相拥着滚进了香软的床榻,他颤抖着手解开了她的衣衫,她闭着眼睛,双手抱着他,气息紊乱,身躯如甫降生的小兽,抖得一塌糊涂,他在情.欲失控的最后一刻,忍住了,他说:“我读的是圣贤书,不能行此无名之举,轻贱了你,那与禽兽何异?我要娶你,娆娆,你可愿嫁我为妻?”
她躺在那里,一双小鹿般的妙目眨啊眨,坐起来倚在他胸前:“槐郎,那天我梦见,为你生好多好多孩儿,和你一起坐在树下看着他们嬉戏,牵着手,一直到我们老了,头发全白了,然后死了埋在一处。”
他心中溢满了甜蜜:“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回去以后他便同母亲坦白了,母亲早已发现了儿子的异常,知道是个歌妓生的私生女也没说什么,慕容家再落魄也几代皆是清白良贞的读书人,他进门之前心里惴惴不安,来回踱步了足足一个时辰才下决心。
没想到母亲默了半刻,放下针线,起身从席子下拿出一把钥匙,打开墙角的桐木箱子,拿出那袋银子,说:“你爹总共捎了百十两回来,还有这几年你挣的血汗钱,我攒下了有三十多两,前头我们买粮食棉衣,我生病请医吃药,你妹妹出水痘,你弟弟摔折腿,花销了有二十来两,剩下的,是我们的命根子,我原想着这几年咬牙省吃俭用,攒出几百两来,给你们兄弟五个娶亲成家,再留一些给你妹妹将来做嫁妆,娶个种田女,凑凑也够了,你即要那官宦人家的庶女,绝不是几两银子的钱,这些先紧着你吧。”
说罢,拿出十两来放在他手里。“先给她打一对镯子,等她父母回来,我们再购置一些聘礼去拜访。”
他立在当地,双手捧着银子,只觉沉甸甸发坠,扑通一声朝着母亲跪下,热泪盈眶,声颤音抖:“儿子起誓,定挣出一份家业来,给弟弟们娶亲。”
一个半月后,知县回任,他和母亲带着一对木雁去了那个巷子,到那儿看到门口守着衙差才知道知县来了。真到了这一刻,他和母亲都生了恐惧,从头到脚起了鸡皮疙瘩,硬着头发走进去,见到了坐在堂屋上首的中年男人,穿着绛蓝色长袍,国字脸,肥头大耳,脖子出奇的短,像个脸盆扛在双肩上,肚皮凸如大鼓,撑得衣带快崩断,满嘴杂乱的胡子,拿着一个紫砂壶喝茶,歌妓守在身畔,粉光脂艳。
他脑中不自觉的蹦出“脑满肠肥”之类的字眼。
想不通,这么一对俗不可耐的人,怎么产出娆娆那般美好的女子。
来之前母亲与他说过,这个孙知县已略略作了打听,下九流出身,捐来的官,怕不是什么通情达理的,要他有心理准备。
千万个准备到了这会儿也使不上了,他感觉手脚俱不听使唤,母亲拉着他行了个士人礼,因父亲入过仕,家中仍是士大夫户籍,是以是不用向地方官吏叩头的。母亲不卑不亢地说明了来意,望请看在书香世家的面子上,赐爱珠下嫁。
歌妓切声一笑,尖着嗓子骂了一句:“穷棒子!臭淘粪的!也敢肖想我的女儿!做梦去吧!”
知县也笑了,破锣似的嗓音说:“你家我是知道的,你夫先巍公当年中了进士何等风光,回乡跨马游街,我还给敲过锣鼓,风水轮流转呀,你家若是从前吾自不胜欢喜,可如今的光景,家徒四壁,是要我女去鹑衣鷇食么?其实也无不可,良藉商藉在吾这都一样,娆娆是我众多庶女中容貌最出色的,我养育他十几年,不是空口白牙的功夫,只要你出得起一万两白银的聘礼。”
他和母亲傻在了那里,全身的血液倒涌。
他想起娆娆,最终软下了骨头,对着知县跪了下来:“叔父,我现在蒙尘,可我还有一肚子才学,新朝更始,要治国选拔贤才,用不了几年必会重设科举,我去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耸壑昂霄,为娆娆挣出一个前程来,让她一辈子锦衣玉食。”
歌妓淬了一口唾沫到他脸上,骂道:“一身臭大粪味,还想考科举,那臭墨汁儿都被你熏污了!”然后一通不堪入耳的脏话,连带着父亲也被骂成了淫.贱小人,指着母亲说她妨汉子的寡妇,偷汉子的娼妇,人皆可夫,云云,骂到后来甚至说他们母子有染,奸情乱.伦,伤风败俗。
他呆住了,自小耳濡目染,父母俱是斯文人,便是后来看尽脸色被人刻薄,也从未听过这般污言秽语,攥拳拼命咬着腮帮子,跪在那儿,后脊隐隐地颤,闭了一下眼睛,睁开,诚挚地道:“我爱娆娆甚已!我起誓此生将她捧在手心当宝珠,予她一生珍重爱惜,如有违誓,叫我短折而死!”
知县大笑:“赌咒发誓不如吹气放屁,这世上只有黄灿灿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才是正经的。”
他声嘶力竭,连磕数个头:“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母亲泣不成声,握拳捶打他的后颈,泪水大颗大颗掉在发间。“孽障!你把读书人的气节都丢尽了......你爹在天上看着,尸骨难安啊.......”
接下来,一群举着棍棒的衙役将他们生生打了出来,他拼力保护着母亲,身上挨了几十下,听到肩胛骨折裂的声音,全身遭了一场酷刑,母亲头上吃了两下,额前凸起碗口大的包,意识恍惚,若非扶着就要晕过去,路过院中,看到娆娆倚在西屋门边,哭的双眼红肿。
回去以后,他将自己的棉袄和父亲送文房四宝全典当了,悄悄将一半的钱塞进母亲的枕下,夜深人静时,走出来,在院中对着屋子磕了个头,起身奔向了那个胡同。
站在大红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起那只没伤的手,在门上叩了几下,又掐着嗓学了几声猫叫,这是他和娆娆从前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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