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招手,让人进来带走玉霙,说:“从今日开始,你是真的染病了,麻风之症,再不能侍驾,行宫那边,明日我亲去给陛下赔罪,待几年后风头过了,改名换姓寻个商贾嫁了,我有生的年岁,自会安排你温饱安逸一生。”
玉霙临走又磕了个头,额头贴在地上久久起不来,脖颈似有千斤重,泪珠儿碎了一地:“谢爹爹......”
待人走后对温氏道:“她不能在家待了,连夜套车,送到田庄里去,远远的,身边的人全换了,但凡有知情的,一并交于贤儿。”
温氏也听出了事态的严重,不由也脸色凝重起来,鞠身福一福,应了一句是。
慕容槐忽又说:“叫茜儿回去睡吧,她是个幸运的,虽进了行宫,却未入幸在册,名声到底保住了,以后还能再嫁旁人,行宫如今,是个四面楚歌的地方,生死存亡之际,艳儿一个陷进去便罢了。”
温氏骇的手抖起来,心里说,我的老天爷欸,老爷你是孩子的亲爹啊!哪有亲爹拿亲骨肉当试棋石的!
不怨孩儿到现在不肯唤你一声爹。
人都走了后,丫鬟也被屏退,屋中死沉沉的静谧,独自坐在灯下,苍老的身影被拉长在地上,寂寥孤凉。
血流如河,人口减半,这句谶语,将要应验在今朝吗,是抄家?流放?
邢全,赵禝,会是谁?两方博弈,孰胜孰败?
此时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年轻十岁,有足够的精力和心力与他们斗。
定柔正在树上打枣子,一树沉甸甸的大枣红艳艳像苹果,被温氏推醒了,柔声地对她说:“孩儿,回探芳院睡罢,你爹心软了,这里气味不好,仔细熏着了。”
定柔揉着惺忪的眼皮,感觉自己还在梦中,连打哈欠,温氏拉住了她的手,软柔柔的,从骨子里透出纤巧玲珑,手感甚妙,只这一双手也无人可及,含着泪抚摸手背,定柔以为自己看错了......
翌日才听说,玉霙夜里突发恶疾,会过人,被送到了几十里外的田庄子上。
跑去问母亲,也说一时半刻回不来,她便急了:“姐姐既是恶疾,应该求医问药,何辜扔出去,难道要她自生自灭。”
温氏在看着账本,对她道:“那是会传染人的烈病,伺候她的婆子都被染了,放在家里,这上有主子,下有奴仆,近两千号人,岂非都别想活了。”
定柔道:“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去求爹爹,我师傅虽走了,可妙清师姑也精通医术,让爹爹想法子,送我们去妙真观,我照顾姐姐养病。”
温氏不耐烦了:“我说你啊,不知道谁是亲的谁是后的,静妍和毓娟才是你嫡亲姊妹,还有十五,玉霙她娘是个秦楼楚馆出身的,你老跟她瞎搅合什么,没得把你带坏了。”
定柔冷冷看着母亲,好半天吐出一句:“没人味的家!”
扭头走了。
行宫,红情绿意堂,慕容昭仪午歇后起来,一丛宫娥伏侍净面,坐到花梨木螺钿梅花妆台前,对着芭蕉扇形的大铜镜,被围拥着重新上妆,邹氏来探望,穿着诰命服,刚拜见了皇后,从明月涵芬堂过来的,得了一箱赏赐。
“我今来啊是你爹嘱咐的,让我问你几句话。”邹氏看着一颗杏果大的南珠,挪不开眼。“这珠子真好,摸着滑溜溜的,跟活生生的人眼珠似的,听说南海合浦产不出来这么大的了,一粒百金,价钱离谱。”
慕容昭仪对镜含着口胭纸,抿一抿,红的滴透,道:“这是个什么形容,珠有九品,大品无市,如玉在璞,明月含珰。出去你还是少说话,没得让人笑话你是个没读过书的,现在可是朝廷命妇,别给你闺女丢了面子。”
邹氏连连点头:“我醒的。”
昭仪多用了一些玉雪膏,敷的一张脸白腻细润,愈发一双水眸含情凝睇,穿着藕合蔷薇纱大衫,齐胸水绿砑罗百花裙,系着双鸾带,松松地绾着坠马髻,乌黑的发间只簪了一朵赤芍大宫花,略显几分家居的娇慵意懒。围上一条霞彩纱披帛走过来,盈盈坐在织金芙蓉座榻上,邹氏感慨说:“我儿和以前大不一样啊,甚是雍容高娴。”
昭仪摸一摸头上的宫花,手停在腮边,随便一个动作都优雅到了骨子里,笑道:“这还像句有见识的话,娘,以后您也得多学学,看人家温姨娘,那气度是从骨韵里透出来的,到底是官小姐出身,有才学。”
邹氏不由冷哼一声,笑道:“再有气度她也不是皇帝的丈母娘,还不是得对我卑躬屈膝,听说昨天十一姑娘被退回来,她哭的眼泡子都肿了,如意算盘打错了。”
昭仪“噗”笑一声,唇边漾出得意,大酒窝隐现:“十一妹也是吃了豹子胆,敢对着陛下犯驴,我瞧出来了,她白生了一副脸蛋,人是个没教养好的。”
邹氏笑的打跌,擦擦眼角的笑泪:“你不知道,銮驾没来时,她被你爹打了一顿藤鞭,我的妈呀,身上抽的都是血,还不肯说一句软话,真真犟驴一个。”
昭仪惊讶:“她顶撞爹爹了?”
邹氏:“可不是咋的,非要给姑子观的人戴孝,跟你爹对着干,气得脸色铁青铁青的,险些没拿藤鞭亲自打死了,我瞧这孩子愣头愣脑的,好似缺了根筋,别是小时候点天灯吓着了吧。”
昭仪拿起象牙纨扇,掩面嗬嗬大笑。
邹氏道:“哪个男人能顶住这个呀,她呀,成不了你的威胁,今夕给皇上留了这么个印象,以后便是你爹再送进宫,出头也难了。”
昭仪摇着扇:“但愿吧。”
宫娥拿来了下午茶和甜点果子,邹氏进了一半才想来:“差点忘了正事,你爹要我来问问,你这年纪轻轻的,时常承宠恩露,怎地一直未有孕?可是身体有什么不周?在咱家的地界,有什么不好说的赶紧看医,趁着年经怀上龙嗣,你这辈子也有了依傍。”
昭仪捏着小银叉吃着一枚杏仁糕,面色突然失落起来,放下银叉,问:“我爹怎生突然让你来问这个?”
邹氏便说起了玉霙中邪祟,又染了麻风,诚然是个顶顶没福气的,听说昨夜给送到庄子里去了,这个贱种,活该,老天有眼,真解气!“十一姑娘是个扶不起的,你爹能指望的也只你了,合该我儿造化,哼,这娘娘也不是人人有福份当得的,得前世烧高香。”
昭仪喝了漱口茶,吐进宫女端来的盂盒里,让宫人都退下,默了片刻,才道:“娘,我心里一肚子话,没法子瞒你,皇上不是个贪恋女色的人,心思极难揣摩,我至今仍摸不透他的喜怒爱好,素日也不常到后宫来,一个月之中临幸不过半,这些日子还有一半去了宸妃那儿,剩下没几日,女儿和林纯涵勉强均沾,其她的得些零碎雨露,有时听诏去了昌明殿侍寝,他还在东侧殿处理事务,忙到半夜,卯初便要起来,用早膳,上朝,没多少时刻欢愉。”
邹氏觉得这话不对:“可我听说人家林国公姑娘怀上了呀,比你还晚进宫两个月。”
昭仪面色难看了起来,一滴泪忽然从眼角滑下来,邹氏更觉诧异,不由握住手儿啊儿的追问,昭仪只好全盘托出,悄声道:“我进宫两年,侍寝无数,可真正行云雨之欢的,屈指可数,有时只是寝在一起,然后便说累了,若不是我使尽法子,他推脱不过......便是那几次,他也小心翼翼,从不把那东西留在我身子里。”
邹氏待明白过来,“啊”了一声,脸颊也跟着烫起来:“这......这是何故?”
昭仪拭泪:“还不是我爹,跟着邢叔父瞎掺和,皇上不高兴,不许我有孕,贤妃是邢家的女儿,也没孩子,想来也是这个原因。”
邹氏慌了:“那不好一直这样下去啊,女人生孩子就那么几年好时候,等你容色衰退了,更加没有机会侍寝。”
昭仪道:“皇上这次来淮南就是来削藩的,外头的事情咱们女人管不了,你回去莫要跟爹说实话,就说是我月事不调,不易受孕,咱娘俩指不上我爹的,后半辈子富贵荣华,皇上才是我们的倚傍,等回銮了,我就有机会了。”
***
眼见着进了二伏天,每到午间愈发像在火窑,树上的叶子都烧的枯了卷,恹恹挂在枝头。玉霙去了田庄六七日,温氏好不容易等到慕容槐回家,急色匆匆跟着到了书房,慕容槐汗雨滂沱,接过手巾把,擦了把脸,换了湿黏黏的衣服,问:“又什么事?”
温氏如临深渊地道:“妾身......怕老爷生气,却......兹事体大,不敢不说,还求老爷千万莫动怒。玉霙丫头是妾身一手带大,她的事情妾身再清楚不过,身上的小日子,每月总不差那几天,上次那事之后,妾身一直操着她的心,派了嬷嬷时刻看顾着,这个月......她怕是.....不会来了,已拖了五六日,她从前从未差过这么多日子。”
慕容槐瞪视了她一眼,吓得打了个激灵,“有了孽种?”
温氏扑通一声跪下:“难说,也可能是害了脏病,便是有娠现下还不到一个月,根本显不出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