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宫巷,一丛夹纱灯忽然围上来:“慕容美人找到了!”
她恨极了别人这样叫她。
一个双鬟髻的宫女,腰间一条紫瑛禁步,定柔知道这是一等宫女的穿戴,捂着鼻子问她:“哪里来的畜生?你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吗?凡有带毛的走兽,一概打死。”
“为什么?”她手上紧了紧。
那宫女是宸妃身边的心腹,不耐烦道:“因为陛下不喜欢,所以不能留。”
她吓得后退一步,将猫儿护到了怀抱,冷冷地看着他们:“你即唤我一声美人,那便算得是个主子吧,这畜生,我保了,将它藏在韶华馆,绝不出来。”
同心打了个呵欠:“你即喜欢,就留着吧。”反正也不是含章殿的人,好了歹了无关。
回到一坞香雪,刘嬷嬷从椅子上“腾”一下起来,抓着她查看,是否完好无损,她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喵喵,冻的红彤彤的脸颊,笑的靥出了赧愧的腼腆,久违的笑容,刘嬷嬷立刻不生气了,这孩子的笑好像有一种魔力,能让阴霾全消。
小屏端来热水,定柔卷起衣袖先把猫儿洗干净了,是一只黑白斑点的母猫,却不像野生的,毛茸茸肉嘟嘟的,脖子上还有一只金花生。
刘嬷嬷诧异:“不像是一般奴才养的。”
果然,第三天一群内监和宫娥簇拥着一个珠翠罗绮的少女,坐在肩舆里,迤逦进了韶华馆,百合髻的宫女叫一坞香雪的人出来。
定柔眼皮跳了一下,和刘嬷嬷她们走出月洞门,看到站了半院神情不善的人,坐舆的纱裳掀开,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眼神倨傲。
一个宫女问:“你们私藏了我家公主的宠物?知道公主多着急吗?不思饮食好几天了!”
定柔立刻明白了,解释道:“我在御苑西边的野草丛捡的。”
坐辇上的少女发话了,看来和定柔差不多的年纪,纱帛曳在地上,一双眸子莹莹,嗓音甜糯:“快把本宫的‘花生’抱出来,看看有没有受伤,这几天也不知道乱吃的什么,害病了没?”
采采忙跑进西厢将猫儿抱了出来,宫女接过去,猫儿立刻撒娇般地叫了两声,窜进了公主的怀抱,伸舌细细舔着手背,公主嘻嘻地笑,爱怜地摸毛。“你上哪儿去了,知道我多着急吗,小淘气的。”
说罢若有所思地望了定柔一眼,对宫女做了个手势。
宫女摆摆手,内监们抬起了坐舆,走了两步又停下,坐舆里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了。”
定柔礼貌地回敬。
待人走后,旁边一叶枫影的沈蔓菱问宫人:“这是谁啊?”
宫人道:“陛下最小的妹妹,董太妃的亲女,静诚长公主啊,听说明年开春便要下降了,先皇最后一个女儿。”
皇帝去了太庙几次,进了冬月终于有了雪,密密的鹅毛雪,挦绵扯絮,皇城禁宫的重檐琼宇变成了白茫茫,天地间一片琉璃世界,一连多天,院子越积越厚,出行困难,内监们拿着铁锹扫帚不停地清理,回头便落了一层,怎么也扫不完。
韶华馆没有地龙,屋子里冷的像冰窖,内侍省供来的硬炭少的可怜,只够白天用,又不许用烧茶的黑炭,不准熏黑了屋子,定柔来的时候带足了冬衣,刘嬷嬷也有御寒的皮草,小屏和采采去了内侍省几次,却没领到分例的夹袄,定柔便打开箱子先分给她们一件,尺寸有些紧,勉强穿着,又取了银鼠毛,裁出缎面,连夜给她们纫出两件来,两个丫鬟穿上,不停对着铜镜看,喜欢极了。夜里难捱,只有一条棉被,耳房湿潮,定柔便让她们来厢房,把棉被合在一起,三个少女紧贴着,被窝里暖烘烘的,说说笑笑,一夜好眠。
“姑娘是我们见过的,最好的主子,好性情,会体贴人,又做的一手好裁缝,便是寻遍了国朝,也找不出第二个。”
“别打趣我了,若不是跟着我,你们怎落到这般境地,你们不嫌弃我,我已经很感恩了。”
黑暗中,窗子上映着淡白的雪光,采采压低了声音,不忿地说:“皇上没看上我们姑娘,简直瞎了眼。”
小屏也哼道:“听说徐娘娘快生了,皇上破例将她挪到了西六宫的清云殿,除了栖霞殿,那可是最富丽的,听说窗子都是番邦新进贡来的玻璃,坐在屋子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外头,九嫔以上才能椒兰殿寝,若诞下皇子,这宠爱冠绝后宫啊,我怎么看她也不如我们姑娘好看,皇上偏喜欢,可不是瞎了眼么!”
定柔推推她们:“不许胡说,是我和那人没缘分,我倒觉得他们是一对天造地设,郎才女貌很般配啊。”
十六日是定柔的生辰,刘嬷嬷给了几张票银,尚膳局才勉强张罗来一桌酒菜,一碗热汤寿面,去年的生辰在路上过的,餐风饮露,今年又是另一番凄凉的境地。
定柔拿着竹箸大口大口吸溜的香,小屏和采采忙着消灭一盘子炙羊肉,刘嬷嬷抚摸着定柔的发髻,感慨道:“过了年你便十六岁了,花朵儿般的年纪,我瞧着姑娘越是大了,越是美,我老婆子有时候看着都发怔,怎么会不得宠爱呢?这世道,我活了一辈子,愈发是看不懂了。”
定柔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上,笑着露出了米白的瓠子牙:“姆妈,我这样真的很好。”
腊月不到,清云殿传出了分娩的痛呻,徐充容出了不少血,筋疲力尽,胎儿却迟迟不来,太后和皇后宸妃亲自坐镇,徐充容怕自己挺不过去,让宫女去请皇帝,被太后拦住,反感道:“妇人生产,叫皇帝来作甚!产房污秽,他一个大男人,能帮得上什么?国事已经够他操劳了,区区內帷小事,岂不是让朝臣们笑话后宫妇人浅薄么!”
徐充容在内殿听了,咬着帕子嘤嘤哭了两声。
宸妃心里骂了一句矫情。
自来后妃分娩,还没有一个敢叫皇帝来亲视的,徐氏不过承宠了几日,真当自个是表哥心尖上的了。
午晌时分,一声响亮的婴啼划破清云殿上空。
徐氏诞下了皇六子。
内监送消息到昌明殿,一群官员在议会,忙不迭恭喜贺喜一番,皇帝含笑执起朱笔,写下一个“旻”字。
小皇子的名字,叫宗旻。
尚在产褥的徐氏晋了九嫔昭容,不到一年从下等女御一路升到九嫔,可见宠爱之盛,有人猜测,不久定会晋升四妃,贤妃没了,正好补缺。
炮竹声声除旧岁,远处的天空焰火炫彩幻斓,映红了夜的黑幕,一夜噼啪不断,隆兴七年来了。
除夕夜本来有宫宴,在璇玑殿,所有后妃循例参加,沈程二人和其他御妻早早打扮得当去了,定柔让采采去宸妃处送口信,托说自己抱恙。
定柔坐在轩窗前吹着紫玉短萧,一阕《梦江南》小调,张嬷嬷端着一碗坨了的饺子:“菜还行,饺子送过来就这样了,茶壶里热了热成面饼汤了,姑娘凑合吃几个吧,过年吃了交子,来年才能交好运呐。”
定柔笑了笑,她知嬷嬷的意思,接过来一气吃了个干净,直发了汗。
她的好运,便是离开这里,离开皇宫,与那个男人再不相见。
“姑娘该去赴宴的,兴许见到皇上,他就想起你了。”嬷嬷欲言又止。
她又笑了笑,要我活得和五姐姐一般,岂非枉顾了师傅多年的教诲。
我来这里,原是个错误。
过完正月,二月二后花朝节至,时节渐暖,屋子里终于不用再生火,静诚长公主出降定在二月十五乙酉日,阖宫张灯结彩,廊檐垂枋挂满了喜字灯笼,皇帝亲自为幼妹挑选的驸马,传闻雄姿飒爽,品性贵重,与公主般配的很。
右相亲自持节送嫁,红妆仪仗绵延数十里,百姓们倾巢出动,街市两旁不曾戒严,壅围的挨山塞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