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垣叠锁宫禁森严,一道道红墙甩在身后,到了康宁殿外垂花门,伫立着乌压压的内监宫娥,几顶舆轿和数顶小软轿,张嬷嬷心生疑惑,照理春夏卯时正刻定省,秋冬辰时初刻定省,应该娘娘第一个来才是啊。
里院隐隐传来笑语声,低声交谈着,侧耳听了听,很多人,韶华馆的御妻们竟也来了,张嬷嬷立刻明白了,这是故意的,请安提前了一个时辰,太后故意给贵妃娘娘下埋伏,借机发落,阿弥陀佛,幸好娘娘早来了!
下了舆轿,月笙扶着步入门槛,里头果然花红粉绿,锦彩堆秀的华衣艳裳,一院的妃嫔,内监高唤了一声:“贵妃娘娘到——”
众妃惊了一跳,齐齐转眸望过来,眼前霎时一怔,忘了呼吸,如在梦境。
垂花门前大腹便便的女子直如画中走出来的,乌莹莹的发黑的发亮,松松绾着堕云髻,簪着雅致的玉钗和点翠小胜,斜一朵堆纱宫花,一袭丁香色宝相回纹花团一品妃大衫,齐胸淡青羽缎素裙,绾着纱帛,整个人出尘似仙。
身形柔桡娇巧,肌肤如美玉生晕,五官毫无缺陷。
如此美人!
怪道陛下失了魂。
众妃顿觉自身成了蒲柳。
静妍眸中闪过怨毒的光,恨极了与此人一母同胞,御妻们艳羡之下不免自惭形秽,包括这届大选的冠首,苏美人,近日宫里蜚短流长,这位贵妃娘娘的来历无人不知,听闻是上届大选的冠首,只是因为从前年纪小,才被忽略了。心道传言果然不虚,是仙姿玉色的人儿。
徐昭容眼眶刺痛,指甲掐着衣角。
几载不见,她怎么还是这样水灵逼人,不是生育过了么,怎么反而更显出色了,那美丽的气韵光彩四溢,素兮娆眉,比从前更添一重妩媚,如花儿开的正好,夭夭其华。
林顺仪收回了目光,眼眶冒上热热的泪意,心头如生满了牙。
淑妃和德妃暗自切齿,心骂小妖精,早年怎么没看出是个狐媚子,肚子里还不知是男是女,凭什么爬到我们头上!
尽管万般不情愿,也不得不屈服,极不自然地敛衽一施,众妃齐齐行了个礼,口念:“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定柔初次面对她们,也满怀不安,立刻挺着笨重的肚子回了个礼。“各位姐妹安好。”
稍后皇后至,定柔依着众人行礼,皇后急忙扶她,握着手关切地说:“妹妹快免礼,你身子这样重,以后见了姐姐无需客套,自家姐妹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定柔不敢松懈,恭恭敬敬地端着姿态,唯恐落个恃宠而骄的名声,让皇帝为人诟病。
皇后又问:“春和殿一应置办的仓促,到底简陋了些,妹妹可还习惯?若有不周到的尽与姐姐说,若下人怠慢也尽与姐姐说。”
定柔又恭敬地行了个礼:“谢娘娘,无有不妥。”
这时,领班大宫女锦叶掀帘出来,对阶下的妃御们福一福,道:“太后起来了,各位娘娘请。”
皇后在前,定柔次之,淑妃和德妃再次之,莲步婷婷,依着位阶步入内殿,引着往西侧内寝殿,一身藏驼色四合云纹燕居大衫的太后被围拥着戴上金缕佩绶,凌厉的目光朝嫔妃之中一个挺着大腹的娇小身影扫了一眼,而后坐到妆镜前,两个女官打开大大小小的妆奁盒子,一个执着鸾篦小心篦着花白的长发,皇后、淑德二妃和徐昭容一起上前,伏侍梳妆,挑选首饰。
定柔方明白这是四妃的职责,忙也上前,迎面遇上一道冷钉子般的目光,太后已不在掩饰厌恶,她心下一怵,只好退了回去。
众妃暗自发笑,有好戏看了!
淑妃见机使出了浑身解数,一张甜嘴逗得太后笑不停,拍拍手背,夸了一句:“还是你最懂事,又知书达理,从不叫哀家生气。”
定柔失落地低下了头。
妆罢,转入东配殿进膳,金丝梨木八仙桌上肴馔馨香,太后礼佛多年,早已忌了羞炰脍炙,一概全无荤辛。
这次定柔不敢上前,默默恭立在一旁,林顺仪也款款上前与皇后她们一起布菜,体贴入微地劝进,太后夸完这个兰情蕙性,又夸那个心若芷萱,品行高洁,言语间暗有所讽。
御妻们有的掩口窃笑,有的深表同情,有的偷窥贵妃面色,幸灾乐祸。
待太后放下牙箸,立刻有人从旁边宫人捧着茶盘接过了漱口茶,执着漱盂,伏侍漱口,又重新浸了手,接过帕巾。
膳罢已是小半个时辰,太后坐到了外殿大引枕座榻上,嫔妃们这才问请安礼,盈盈拜于地,太后挥袖说了免礼,衣香鬓影被各自的宫人扶起,依着位子坐下,美人以下没有座位,恭手肃立下方,太后忽然说了一句:“贵妃跪下。”
定柔听了,心跳骤急,慌忙将刚刚直起来的双腿又弯下,髻上的流苏仿佛感应到了紧张,摆曳不停,扶着笨重的肚子垂颔聆听教诲。
太后接过锦纹递来的南红菩珠,招了招手,一个宫娥端着呈盘过来,呈着几本书册,正是女四书。太后捻珠蔑然指了指:“给贵妃。”
定柔拱捧起手接住一册,书皮上写着《女论语》,她心跳咯噔一下,指尖微微颤。
太后面容阴沉,冷声道:“念给大家听!”
“是。”定柔已感受不到心跳,木然打开,木然地念着那字:“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
那一字字都像是巴掌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烫,眼底不争气地漫上了热意,她暗骂自己,慕容定柔,不能哭!绝不能在这些人面前丢脸,叫人知道你是个软弱的!
咬着牙,狠力一切,终于将泪收了回去:“......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窥必藏形。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淑妃眼角几乎掩不住笑意,捏着帕子掩口,德妃摸着发髻的钗簪,斜了一个“活该”的白眼,徐昭容一如往常端静娉婷,心里却是出气般的得意。林顺仪默默看着,眼底极快地闪过仇恨的冷光,御妻之中静妍握着纨扇掩面而笑,只有皇后一脸心疼。
正要念第二章,太后忽打断,鄙夷无比的语气问:“清则身洁,贞则身荣,你清吗?你贞吗?贵妃之位何等尊贵,你的德行配位吗?”
定柔双手扶着氍毹薄毯,磕了一个头:“臣妾知罪。”
一旁的锦叶和锦叶忙不迭向太后进言好话,早得了圣意,昨夜几乎磨破了嘴皮,太后却没听进一句。
大正殿,今日朝会皇帝一句也听不进,如坐针毡,心急如焚,攥着拳头手心全是汗,偏今日事多,下头的聒噪不停,待一个官员说完了,又一个出列,他干脆起身道:“今日朕小有不适,就此散了罢,余下的事拟奏疏来看。”
而后全然不顾众臣的反应,走下阶墀,到了外殿,立刻自己动手摘冠,不等换下朝服便飞奔向后宫,小柱子等人疾跑紧追。
康宁殿,赤铜鎏金双鹤熏炉吐着百和香。
太后面庞弧度冷漠,眼神毫无温度,横眉冷对下面跪着的小狐狸精:“自来好女不侍二夫,看看你自己,可是好女?古之王者立后宫,登建妃御,惟德其选,首要身世贵重,嘉言懿行,澧兰沅芷,你坐在这个位子上,不觉羞愧么?”
定柔双手撑地,指头抖个不停,极力维持风度,胸口如窒息了一般,连气也忘了怎么出。
众妃望着那伏在地上的娇小身影,直骂脸皮厚。
皇后余光瞟了一眼铜漏,提着裙摆与定柔跪在一起,求道:“母后息怒,贵妃妹妹怀着皇嗣,求您看在皇儿的面上,不要叫她跪着了,后宫诸事皆是臣妾之责,亦是臣妾过失,求您罚臣妾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