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到东南秋正半,双阙中间,浩荡流银汉。
内殿,只穿着明黄中衣的皇帝坐在罗汉榻上看书正入神,耳边是嘎嘣嘎嘣,鼷鼠吃东西的声音,让他听在耳中牙根直痒痒。
定柔坐在另一边就着小几吃着一堆坚果,有榛子、开心果、桂圆和一盘子草莓,小嘴咀嚼不停,果壳堆满了半张小几,皇帝转眸过来,只见那俏美玲珑的唇还不及桂圆大,凝脂鹅腮,一动一动地,可不是小老鼠么!灯光映照下,肌肤薄的呵口气可破,泛着美玉的光晕,一抹彤云似是而非,纤长浓密的睫毛,一双眸子璨然,如水波静静流转,甚是好看。
不由得咽中一阵发干,再也看不下去书了。
他从前看书的时候最讨厌被人搅扰,六宫诸人皆知这个习惯,也从无人敢在看书的时候触怒天颜,可凡事到了她身上,就截然相反了。
她做什么事都能让他喜爱起来。
端起茶来灌了一口,心下不停提醒自己,冷静,冷静,现在不是做野兽的时候。
努力忍着身体的燥热,笑问她:“你最近怎么总吃这个东西啊?你爱吃干果?”
定柔嚼着一枚桂圆道:“没有啊,我自来不大爱吃的,嫌嚼的牙齿酸,最近也不知怎地了,做梦都馋这些,一看到就淌口水,还越吃越想吃。”
皇帝合上书,突然想到什么:“不会是......孩子想吃罢?”
定柔眨了眨眼睫,惊问:“还有这说法?”
皇帝来了兴致,望着小妻子圆滚滚的肚子,真嫌时间太慢,想快点见到这个小东西,和她血肉结合出来的,生的怎么个模样,会长得肖似谁。
神秘兮兮地对她道:“告诉个小秘密,这孩子八成是随了我,我幼时最爱吃小食就是干果。”
定柔诧异:“是么?怎么没见你吃过。”
皇帝手肘支在几桌上,拳头抵着头,笑答:“我忌了,大概是六岁那年吧,此后再不曾沾过。”
定柔“啊”了一声,直直望着他,不解:“即爱吃,为何忌了?”
皇帝云淡风轻地道:“母后说嚼干果嘴巴一鼓一鼓的很难看,有失仪范,我那时已是太子,规矩很多,干脆就忌了。”
定柔心下一疼,一个六岁的孩子把自己的喜爱给忌了,要时时刻刻像神像一样端着仪态,规行矩步,委实可怜。
他仍然含着笑,仿佛这不是什么值得委屈的事。“所以这孩子定是肖似我,她喜欢吃,所以你便想吃。”
定柔笑白了他一眼:“但愿别似你这般促狭赖皮的。”
皇帝伸手猛捏了她脸蛋一下:“就赖皮,赖你一辈子。”
定柔玩心顿起,剥了一粒开心果,衔在唇边,起身到孩子爹面前,坐在他的腿上双臂环住颈,然后一脸无辜地,水盈盈的眸子一眨,小小的果子含在口中,薄薄的唇如樱花新瓣,面颊红彤彤晕开一层霞云。直教他一腔热血霎时沸腾,立刻俯唇贴下去,定柔顺势将果肉送入他舌尖,大笑了一声:“破忌了啊!”
皇帝这才意识到小丫头的诡计,她一番盛情又不好吐出来,只得咀嚼几下,咽了下去。定柔扶着肚子笑开了花:“即破了,便再吃几个罢。”
她又剥了一粒桂圆,也同样含在唇边,男人一时觉得颇享受这个,乖乖地,一连吃了好多个。
揽着她的身躯,从额心向下一路吻,含着小小的美人颔儿,在耳边呢喃:“快点生罢,我想疯了你。”
定柔星眸半闭,任由他缠绵地挪移,气息渐渐紊乱。“我也想快点生啊,这一胎比可儿大,笨重的很,每日像负着重物,真盼着日子快点过。”
其实产期渐近她还是有些忧惧的,生可儿时那种疼,历历在目,不过两年多,又要生一胎,不知顺不顺利,女人分娩临盆如同阴曹司走一遭,她舍不得夫君和孩子,舍不得他们难过流泪。
翌日下晌,加大了活动量,在庭外沿着宫墙一气走了八十圈,汗水湿透了衣裳,两个宫女扶着,也跟着出汗大喘。
已至八月底,白日阳光和暖,早晚渐凉,皇帝已让内侍省拾掇地龙,待九月一到便烧起来,早早把殿中的寒气逼走。稳婆和女医皆是可靠的,重重筛查,追根究底选出来的,早早守在了春和殿,随时待产,皇帝还下了口谕,为防她们被人串通,不得出行一步,守卫的内监也增了一倍,四时警惕。
定柔喜欢沐浴着阳光小憩,特别是春秋天的阳光,不火不燥,月笙命人抬了一张美人榻放在阶下,铺了一条锦褥,定柔饮了一盏薏仁茶,侧身歪在上头,枕着小引枕没多会便眠着了。
朦朦间,耳畔有吹气声,阵阵拂过脸颊,张开眼皮一看,孩子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穿着龙袍。
她睡衣惺忪,身上盖着羊绒小毯,皇帝眼中盛着温柔,笑意晏晏地看着她,气息近在咫尺,惠风和煦的声音:“快起来,带你去个地方。”
她懒懒的不想动,阖目还要睡,皇帝径直抱住她半个身子,小心翼翼掀了起来,垂下双腿,满院的宫侍们惊讶地看到,万乘之尊的陛下蹲在地上给贵妃穿鞋,不由叹,贵妃之宠空前绝后。
更换了衣裳,围了一件绫纱披风,垂花门外的宫巷排着黄摩仪仗,如长龙蜿蜒,黄罗华盖、红盖、凤翣大扇、龙凤氅,绵延到尽头,宫娥和内监有近百人,停着两辆朱轮华毂的大车,雉羽为饰,美玉为佩,轮画朱牙,挂着金銮铃。
定柔越发不解,皇帝挽着她的手上了前面的皇舆车,垂下金丝蛟绡车幔,后面妃嫔的粉帐辂车用来作样子。
仪仗大队浩浩荡荡行起,迤逦出了内宫,又出了华清门和毓德门,最后是嵯峨雄伟的朱雀门。
坐在里头四平八稳,髻上的流苏随车摆动,定柔问他:“到底带我去哪啊?”
皇帝唇角一勾,一个神秘的笑。
定柔捏着衣领,故作惶惶的小眼神:“你不会卖了我吧?”
皇帝“扑哧”一笑,伸臂一揽:“我怎舍得,可是一大一小两口,割了我的肉也舍不得啊。”
定柔依偎着他的臂膀,得意地抚摸肚子:“谅你也不会,哎呀,到底去哪里?”
皇帝答:“你家。”
定柔仰头:“慕容府?去那里作甚?”
皇帝手臂紧了紧,与她莹腻光洁额头相贴,无比认真的神情:“下聘去。”
慕容槐和温氏从外头赏枫辞青回来,午饭吃的晚了些,这会子正要歇息,管家急匆匆跑进来,大叫:“老爷快!皇上和娘娘来省亲了!仪仗已到了前街!”
慕容槐手里的茶盏险些拿不稳,温氏喜悦的不知所以,手脚都颤抖起来,语无伦次地叫丫鬟来梳妆更衣,阖家人措手不及,男女老少乱哄哄地奔向前院,穿着崭新的衣裳如同过年,慕容槐见了,骂了一句:“都干什么!圣上也是你们见得的!”
一番呵斥,只留了两个叔父和几个嫡长媳,慕容三兄弟只有瑞在,康和贤上值去了,慕容瑞还没有差事,本想出去消遣,奈何父亲说妹子一朝获宠,家里正值风口浪尖上,多少人红着眼,出去少不了危险,他便只能窝在屋中和丫鬟嬉闹。
丝竹管弦顿挫抑扬,朱漆大门外人头儿伏了满地,慕容槐身着宝蓝色福寿纹大氅跪在最前头。
定柔发觉皇帝心跳骤快,呼吸也紧促起来,掌心有了汗意,问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