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荷想起贵妃的嘱托,又看着桌上的汤饮,大概知道娘子是怎么回事,她倒是带了要用上的东西,但太子就在面前,这种女人家的私密物件不好拿出来。
“四娘子,锦绣殿也不算太远,您稍稍忍耐一些,过些时候就好了。”她拿巾帕擦拭苏笙额间细汗,让娘子稍微倚着藏珠一些,对太子行礼禀奏,“是奴婢一时疏忽,四娘子平日是喝不得这些东西的,今日却忘了提醒,还请殿下责罚。”
阿笙自己都不知道她能不能喝这些,这个时候责罚人又有什么用处,太子知道她是锦绣殿的宫人,让碧荷一道跟着出来,但却不想叫她听着自己和阿笙说话,怪不到她身上,“你是她近身的人,这些却也能疏漏过去,孤罚你也无益,回去好生伺候四娘子,多经心些。”
苏笙在太子面前从未这样狼狈过,又添一层难过。即便是绝色的美人,疼痛起来也不见得怎么好看,太子不嫌弃归不嫌弃,但她不希望自己在夫君面前有一星半点的不完美。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着红内侍见了太子在这边,连忙过来问安。
太子这时候的注意力都在苏笙的身上,哪有心情来管内侍问安,但这内侍却是圣上身边的人,他轻慢不得。
“钱力士是今日不当值么,不在太极殿服侍圣人,倒有闲情雅致来这里赏景。”
太子笑着叫他起来,钱力士见苏四娘子似乎有些异样,但这是圣上的旨意,他只管宣旨就是,“奴婢冒昧叨扰太子,是因为圣人有口谕给您和苏娘子。”
周围的内侍和宫娥都跪了下去,钱力士却阻止了太子和苏笙,“圣人吩咐,不是什么要紧事,您二位不必跪下听旨。”
这倒是件好事,苏笙悄悄倚着石桌,低头听旨,也没什么妨碍。
“圣人口谕,太子今日祭祀辛苦,诏东宫与苏氏往太极殿与朕同膳。”
夏日的傍晚,太子听了这旨意后,只觉背生寒凉,“力士,阿耶知道我与四娘子在一处?”
他倒是不怕圣上晓得这件事,但阿耶知道得也太快了一些,皇帝端坐在太极殿,竟还有闲心来听小儿女的事情,还要叫他们一同到太极殿去?
不过圣上能想起阿笙也是一件好事,说不得阿耶也不用朝臣上表提醒,自己便要给他和苏氏女赐婚。
钱力士躬身称是,“殿下与苏娘子请吧。”
她现在这副模样,并不适合去见皇帝,苏笙也颇感诧异,毕竟皇帝是见过她失仪模样的,她和太子一同觐见,难道圣上真的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丝毫不觉得尴尬吗?
“力士,孤自往太极殿去就是,四娘子今日不适,还请稍稍宽宥,孤会向陛下禀明实情,圣人慈爱,必能体察下情,是不会牵连到力士的。”
太子这样说了,钱力士却有些作难:“殿下不知,圣人今日是与中书令一同瞧见您和四娘子在园中嬉游,若是苏娘子忽然称病……奴婢以为似有不妥。”
苏笙不想让别人为难,她身子不适并非作伪,但圣上并不知情。
她装着若无其事还能好些,要是刻意回避,指不定会叫皇帝疑心她是不是知道了那日的事情,“殿下,既是陛下赐膳,臣女还是要去谢恩的。您也说陛下慈爱,疼爱我们这些小辈,想来是不会为难臣女的。”
第9章关怀这是历代中宫才能有的殊荣……
宫中用膳以午膳为最,圣上不喜晚间膳食奢侈过分,即便是赐人同膳,桌上摆着的也不过只有十几样菜品。
太子携苏笙进来向皇帝问安的时候圣上已然坐在了桌前,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两人,叫了他们起身入座,“苏娘子是抱恙在身吗?”
她像是被雨打过的牡丹,艳色犹存,但面容惨淡,麟趾楼上瞧他们二人尚且是有说有笑,不知道太极殿是怎样的龙潭虎穴,才能叫人望之生畏。
“阿耶容禀,方才力士过来传旨,四娘子正感不适,又想承蒙阿耶天恩,不可推辞,是以来迟了些。”
虽然这门亲事是圣上钦定,但太子知道这些年圣上对苏笙其实也没怎么留心过,不曾专门指派女官辅助未来的太子妃熟悉宫中事物,只是交给英宗贵妃教养。
宫中无皇后也是这一点不好,没有人留心操持这些事情,圣上不在意,太子只好自己想法子委婉地提醒一下。
圣上不是喜欢勉强别人的君主,她难受的模样也不似作伪,“用完膳后让太医院使往锦绣殿去一趟,你们这些孩子年轻贪凉,夏日虽热,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皇帝不轻易叫太医院使给人瞧病,只是偶尔关怀重臣才会让御医为臣子诊治,苏笙知道圣上会体恤她们这些小辈,即便失仪也会多宽容一些,忙从座上起身,要谢君王的恩典。
圣上却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叫内侍端了热热的汤饮过来,“身上不舒服便不用这样多礼,朕也不缺人跪的。”
夏日里的贵族多饮用加了冰块的新罗薄荷茶和梅子汤解暑消热,太子同她在亭中吹风,又饮冷汤,让一个弱质女子生病也不稀奇。
苏笙只好在座上低头称谢,“谢陛下赐恩。”
圣明烛照、赐恩关怀,他们之间似乎也就只有这样几个干巴巴的词汇,英宗贵妃是有名的长袖善舞,她在自己面前倒说不出几句称人心的话,“朕当三郎苦夏,早就出宫去了,怎么还会想着去锦绣殿寻人?”
也不知道圣上是真的喜欢幼童还是不满太子在内廷逗留太久,“三郎是储君,也是已经做父亲的人了,苏良娣才为你生了长子,你这个做阿耶的该早些回去看看才是。”
太子自己还未曾加冠,对养育孩子的事情到底不是怎么热衷,内廷与东宫的女子数不胜数,将来能诞育子女的可能也不会很少,政事本就烦累,他不去寻自己喜欢的姑娘说话,难道只要是生了孩子的,就个个都要君主去费心关怀吗?
但无论心里怎么想,皇帝对东宫的孩子留心,这却是一件好事,太子起身施礼,“阿耶教诲的是,等下回去我便叫人送些东西给地藏奴。”
阿耶对他的庶子尚且如此关怀,更不用说将来苏笙为他生下嫡子,阿耶会疼爱到什么地步。
地藏奴是皇长孙的乳名,苏笙也是知道的,她低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是听不到两人之间的话,只是专心致志地看侍膳的女官为她夹菜盛汤,她如今在圣上面前还排不上号的,皇帝和东宫谈论宫中事务,一个外人也没有插嘴的份。
反正将来她要面对的庶子不止一个,皇长孙都生下来近两个月了,她那点看话本得来的风花雪月之想早就破灭得一干二净,别说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话本里的翩翩才子,嘴上说着只喜欢娘子一个,可是转头功成名就,照旧是有个“身着朱紫,妻妾相得”的美满结局。
多亏她现在还没嫁给太子,这种话听着就行,要是储君和储妃陪侍皇帝用膳,那她毫不怀疑圣上的下一句就会是“太子妃也该在子嗣上面用些心,尽早为三郎生育嫡子。”
圣上今日的晚膳有一道玫瑰牛乳汤,腌渍过后的玫瑰花碎呈现出深红的色泽,混在厚重的牛乳之中散发着独有的清香,女官舀动之间,还能瞧见里面晶莹透亮的桃胶。
她有些讶异皇帝会喜欢这种东西,英宗贵妃偶尔也会叫她喝些加了玫瑰碎的燕窝,但里面没加过石蜜,闻起来远没有这个香甜,这碗汤饮放在她的旁边,即使是身感不适的她闻见了这份甜香也是食指大动,可惜圣上不动筷箸的时候她也不敢拿来喝。
圣上瞥见她微微蹙眉,虽然他也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思才会说起皇长孙的事情,可瞧见她为太子争风吃醋却又令人稍感气恼。
“近日新罗派人递了国书,朝臣众说纷纭,中书令今日来见朕还说起此事,不知道三郎有何见解?”即使是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说法,但只要皇帝想,就是想在膳桌上商议国事也不会有人置喙。
圣上夹了一箸笋,苏笙趁着这工夫便拿羮匙舀了几勺尝尝味道,随后起身请辞,她本来就有些不适,在圣上身边多一刻,就要多担惊受怕一刻,“陛下与太子议政,臣女当回避。”
自顺圣皇后起,不光是皇后会插手朝政,就是那些高门的夫人平常也会为自己的夫君出谋划策,皇帝是平时说惯了这些事的,倒也没有刻意避开女子的想法,反而是瞧她被自己传召到太极殿来,没用几口东西就要饿着肚子回去,显得十分麻烦,还是叫她入了席。
“四娘子未免也太小心了些,又不是军情密奏,自然是人人都听得的。”
能特许旁听朝政,这在后宫中也算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这是历代皇后正室才能有的待遇,嫔妃内侍鲜少有能议论朝政的,据传圣上当年未被废黜之前定下的太子妃也是因为私议朝政而被大圣皇后鸩杀,往常英宗召来臣子议政,即使姑母原本在书房侍墨也得退到屏风后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