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去看温舟瑶的弓箭,不同于一般女子所玩的小弓,那是上等的木料制成的强弓,温氏的第一代英国公以军功出身,随文皇帝征战南北,连顺圣皇后这样温良的女子在行宫时也爱与文皇帝纵马出游,有了这样的家风,英国公府子孙后代的骑射功夫也不敢落下。
“四娘子是喜欢这个吗?”
苏笙从来没有用过弓箭,点了一下头,“只是我家从不叫我碰这些的。”
锦绣殿没有什么条件供她学习骑射,而姑姑也不希望她有这些会损伤肌肤的爱好。
温舟瑶适才出了汗,不好将自己的护指给新结识的姑娘,内侍监见圣上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就叫人取了整套的女子护具与弓箭过来,让藏珠替她穿戴好。
要说射箭呢,苏笙是情愿的,但在皇帝面前射箭,她总觉得集中不了精神,温舟瑶教她握住弓端正身子,略带薄茧的指肚划过苏笙的肌肤,她都有些嫉妒太子的好命,“殿下倒是有福气得很,能娶到你这样的娘子。”
“阿瑶,”圣上忽然发声,温舟瑶一时住了口,圣上叫人将糕饼果子送到离自己远一些的箭靶位置,吩咐她道:“你同苏氏往那边去些。”
苏笙福身应了一声是,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现在宫里面没有皇后,鲜少会有命妇贵女能一起参加的宫宴,她没有和英国公府打交道的经验,但温舟瑶却没有轻视这位未来太子妃出身的意思,怕她多心,悄悄同她说道:“四娘子别多心,表叔不喜人聒噪,圣上早就瞧我烦了,陛下要与东宫说的事情咱们也不能问,才叫咱们往这边来。”
她教苏笙活动一下筋骨,千万不能用力不当把手腕扭到了:“我在表叔面前也不敢班门弄斧,只能教给苏娘子一点皮毛,不过是随便玩一会儿,你也不要太用力,若是累了咱们就歇歇。”
家里的兄弟姊妹都精通此道,以至于温舟瑶没有地方施展自己的厉害,好不容易碰上一窍不通的美人准许她来教,自然不肯放过,她们这些小姑娘玩的弓箭入不得皇帝的眼,她也不想去圣上面前班门弄斧,在这里过一过做太子妃师父的瘾也算不错。
“我还不知道温娘子如何称呼。”苏笙没觉得到离圣上远些的地方有什么可多心的,她逐渐放松下来,骑射是需要花费金钱时间养起来的爱好,英宗贵妃不擅骑射,她也没机会去学,现在有这么一位现成的女先生愿意教她,苏笙也愿意玩上几刻钟。
“你叫我瑶娘或阿瑶都好,舟瑶也成,这是阿耶给我起的名字,说是‘何以舟之,维玉及瑶’,可惜我这人爱骑马出游,佩戴美玉总是要坏的,倒是辜负了这个名字。”
“这是《诗经》中大雅的句子,英国公是希望娘子您能遍身珠玉,荣华终身。”苏笙自己的名字倒没有什么讲究,苏氏给男子起名还会翻翻书,到了女子这里不过是随便取一个叫来听罢了,“我单名一个笙字。”
温舟瑶入宫前得了耶娘好一番申饬,圣上并没有将她视为太子妃的人选,但是却要和那位未来的太子妃一同被宫中的女官约束管教,不过是扮一个陪太子读书的角色,她一个姑娘家,又不像阿耶那样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若能和太子妃亲密些于温家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食色性也,无论男女,对好看且柔顺的姑娘要更容易生出亲近想法的,温舟瑶握住苏笙的右手,隐隐能嗅到女子肌肤处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她趁着苏笙不注意,偷偷又嗅了几下,不同于宫中昂贵的熏香带来的奢华气息,像是从她身体中散发出来的暖香。
教导她肯定不能像是当年为自己阿弟启蒙时那种一言不合就恨不得拧开人天灵盖看看里面塞了些什么的急躁,手把手地带她示范了几遍,才松手让她自己来。
太子到的时候正好瞧见一个着了男装的女子半扶住苏笙的肩,叫她试着用力拉弓,苏笙也不恼,转过头去询问这个姿势对不对,她们两个在现下看来倒是相处融洽,要不是身边的侍女提醒,大概都不会瞧见他。
阿耶换了一身劲装在擂台前的椅上坐着,应该是在等他,便领了两个人走到殿阶下向皇帝见礼。
“三郎,这就是你打算引荐给朕的人么?”
苏家的人该是第一次面圣,举止间还有几分恐惧。圣上随意问了几句,见他们对答失措,也没有什么兴致和他们说什么勉励的话,只是给太子赐了坐,叫了禁军统领过来,让他选几个资质平庸些的卫士过来,叫他们取了钝剑与苏氏的男子对练。
苏良瑜和苏良瑾以为圣上是要考校太子的武艺,自己该当是个陪衬,哪里料到皇帝是要看他们的本事,虽然犹豫,但东宫本就是想提拔几个武职给他们,这时候露怯也丢东宫的颜面。
“阿笙,你不过去看看吗?”
温舟瑶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小的时候孝皇帝也会将温氏与江氏这种出身皇后母族的子弟召集在一处与皇子皇孙们一同练武,她要是有兴趣也可以玩玩。
如果说苏笙要做三郎的正妃,那表叔想要她的兄弟去比武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听说苏家的姑娘是在幼时就入宫的,见到自己的亲人上台总该有几分关切。她以为这位四娘子是没怎么见过表叔,惧怕圣上的威仪,不敢过去和自己的兄弟说话。
“圣上其实没有外人想的那么难以亲近,阿笙不用害怕。”温舟瑶小时候圣上还没有被废除太子位,在书房和英宗一道读书,那时节的皇帝虽然被帝后教导该有人君的沉稳之相,但不像现在这样威仪日重,不苟言笑,她轻轻拉住苏笙的衣袖低声道:“你瞧,表叔和三郎刚刚还看过来的,应该也是许你过去见一面的。”
苏笙下意识地朝那宫院中心处望去,圣上与其说是看过来,倒不如说是因为场上的比武无聊而随意扫视了一眼,视线在她们这处停留了片刻又去与太子说着些什么。
从太子来了以后,她就不再拉弓了,台上的情状她在这里也瞧得清楚,面上不自觉生了热意,替良瑜他们尴尬。自从孝皇帝下令禁止商贾之家参加科举武试后,苏家依靠科举晋身的这条路就彻底断了,转而从内廷上钻研,以至于文不成武不就。
人都有惰性,之前是因为朝廷明令禁止,是以苏家不在四书五经和武试上留心,但等到在女子身上尝到了甜头,依靠着英宗贵妃有了跻身朝列的机会,又因为苏笙能更进一步,反而彻底放弃了寒窗苦读,参加科举的这条路。
有了靠外戚封官的终南捷径,何必勉强自己来读十几年的书考科举考到白头。
“已经知道结果,我做甚还要过去?”苏笙拿了一支箭在手,之前是她多余担心,圣上对苏家的印象一向不佳,就算是太子索要也不一定会给官,她看着台上已经落了下风的两人,机会从来只留给有准备的人,在皇帝面前展示毕生所学是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过的天赐机缘,给了他们,却又抓不住,“这些演武须得势均力敌才会好看,要是节节败退,就显得索然无味。”
温舟瑶见她不在意那边的输赢,也就丢开了手,将苏笙的尾指搭在箭弦上,继续教她如何瞄准。
太子虽然也觉得被落了面子,但还是悄声对圣上言道:“阿耶,一般朝臣家的子弟哪里能比得上您身边的侍卫,要不然今日就到这里罢。”
苏氏这些文弱的男子要与禁军比试无异于自寻死路,只是皇帝吩咐过点到为止,倒也不担心会血溅当场,圣上没有说停,偶然扫了一眼远处,“三郎,你觉得英国公的女儿如何?”
圣上未与东宫私下讨论过女子,太子想起那些宫中传出的消息,不免心惊,皇帝见他似乎是被自己一句话吓到,便笑着安抚他:“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三郎不必拘束。”
太子记着自己亲父英宗皇帝当年险些将她许给自己的大哥,正想着要不要和阿耶含蓄提上一句,省得圣上再为他费心,但他随着阿耶的目光一道望去,远处女子依偎笑语,没有注意到圣上与自己的目光,或许是先入为主,他见英国公的女儿甚至将手放在阿笙的肩上,和她附耳说话,竟有几分像是《怜香伴》里妻妾相和的美好光景。
在东宫里想的是一回事,但真到了圣上亲自开口询问,当着阿耶的面太子的心又不免倾斜向长史和中郎将对他说过的那些权衡利弊的话语。
他沉默片刻,期期艾艾道:“顺圣皇后的母族,养出来的女儿当然好。”
第18章诱饵圣上不过是想叫你有人做伴罢了……
他说完之后瞧着阿耶的反应,圣上淡淡一笑,“英国公府温氏是我朝第一等的人家,可惜三郎有妇,否则倒也相宜。”
太子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有一种落空的感觉,他和温舟瑶许久未见,记忆还停留在捞起袖子就能开打的幼时,而现在的她已经出落成一个英气爽朗的少女,这个姑娘的身后站着英国公府,又比苏笙更得阿耶的赏识,即使是性子顽劣一些,不能像苏笙那样对他谦恭柔顺,但在这些权力优势的映衬之下,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有些期盼阿耶能强硬些,然而圣上却又像是随口说说,实际上并没有更换太子妃人选的愿望,叫他那一点隐秘的猜想扑了空。
台上的人已经跌到了场下,擂台上的禁军见已经获胜,便立在原处抱剑行礼,等候圣人吩咐。
圣上皱了皱眉,“就算是加恩外戚,三郎收这样的人做郎将也是有欠考虑,叫那些真正有学之士寒心。”
苏良瑜从地上滚了一圈之后勉强爬起来站好,听到圣上这样说心瞬间凉了一半,他将求助的眼神投向苏笙,但是这位记忆里对他十分恭敬的妹妹却还在同英国公府的娘子一道射箭,丝毫不关心这边的困厄。
苏家暗地里为东宫提供了不少支持,太子就算觉得被拂了颜面,也不能放着他们两个不管,但还没来得及替人讲情,阿耶又对他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东宫是天下瞩目之处,你的身边尽是些这样的人,朕怎么能放心得下叫你去新罗督战?”
东宫亲自带兵出征的提议一直是悬而未决,太子只当阿耶自己是政变起兵,便也提防有人再走这个路子夺了他的位,没想到皇帝竟还是愿意叫他插手军队的事情。
“阿耶说的是,三郎受教了。”
圣上的心意关乎到他的新罗之行,既然皇帝不喜欢苏家的人,这兄弟两个带出来没能给自己长什么脸面,太子不好现下替人再讨官,让内侍送了他们到外面等候,自己亲自拿了弓箭陪圣上下场,往常他们父子也一同演武,但今日太子心思却不在弓矢之上,只有几次能正中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