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一身玄裳,暗色螭纹,束着金冠金带,身量高挑,背光靠在门旁。
大姨娘已是许久没见过他了,过往即便他回府,也不会来她院子,她只能暗暗企盼年节快些来到,至少那些日子,一家人能够聚在一处,她也能光明正大地打量打量他,与他说上两句话。
一切来得太突然,到底是为什么他突然将他们迁出府,且还要休掉她与四姨娘,她实在想不通。
“爷,这些日子,您一向可好?”
大姨娘起身,踉跄地走到他近前,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赵晋负着手,垂眼目视她,并未打算伸手相扶。
“爷清减了,是不是身边的人伺候得不好?爷,您留下玉琴吧,玉琴哪怕只在您身边,做个端茶递水的丫头,也心满意足了啊。您为什么,为什么不要玉琴啊?”
她声音哽咽得厉害,实在是太痛苦,太害怕了。
赵晋背光立着,他高大的身影将她身前的全部光线笼住,他声音依旧温润,却一点不掺情愫,疏淡地道:“书已给了你,何苦面见,亲口说那些绝情话。”
大姨娘怔了怔,反应许久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仰起头,瞧他身上玄色云锦泛着耀眼的光芒,她试探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揪住他袍角,“爷,您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您是不是遇到难事了?若不是遇着事,您说什么也不会把太太也送出来。您做的一切,都是有缘故的对不对?玉琴愿意等您,愿意等您一辈子,爷,您别赶玉琴走,无论是多可怕的事,多大的灾祸,玉琴舍了这条命也没关系,爷,玉琴打小就在您身边,离了您,玉琴还怎么活啊?”
她哭得很厉害,肩膀抖动,整个人都快晕厥过去了。
赵晋俯下身,掐住她的下巴令她仰起头,他眸色幽暗,唇边还凝了一抹轻嘲,“是么?”
他说。
“爷这么重要?重要过你的位分,重要过你自个儿?”
大姨娘不知他为什么这样说,她仰着头,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的眼睛,“是,爷在玉琴心里是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
赵晋笑了下,指头顺着她的下巴抚向她脸颊,“那年夏天,爷在上院南窗下,听见老太太吩咐你,说要你只要把爷盯住了,当好她的眼线,以后保管叫你当姨娘,当主子。”
他甩开她,直起身站定,冷然地睨着她道:“这些年,你日子过得不赖吧?爷在吃穿用度上,没亏待过你吧?你想当姨娘,爷叫你当了。你想做主子,爷拨了好些人伺候你,人呐,不能太贪心,你当年靠着出卖爷的消息在老太太跟前卖好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日。这会子哭哭啼啼做什么?钱拿着,过你的逍遥日子,依旧当你的主子,呼奴唤婢好好活着,不好?”
他踱开步子,耀眼的阳光一下子射入进来。大姨娘眼眸被刺激得睁不开,只是眼泪不住地往下滚,越滚越多,越哭越厉害。
赵晋走到厅心,立在佛前,仰头瞧着上面那泥塑菩萨庄严宝相,若佛真能渡人,外头那些饿死的、战死的百姓,他们此刻何在?在阿鼻地狱煎熬,还是升仙飞天过着神仙日子?死后之事,谁知道呢?
大姨娘摇着头,小声辩解着,“不是,不是这样奴婢一心为了爷,都是为了爷好,老太太又怎么会害爷呢,都是为了爷好”
赵晋道:“如今脸已撕破,知道真相,你可满足了吗?从今后,桥归桥、路归路,你还年轻,总会遇到良人,就当是我赵晋无福。”
他转身,跨过门槛步下长阶。
一重一重白玉石阶尽头,是高墙沉影,他的身影在明媚的光下,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直至再也瞧不见了。
大姨娘伏跪在地上。她想起临行前,自己拦车去问四姨娘,“今后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四妹你,就不想亲口问问爷,为什么这样做吗?”
四姨娘正弯身蹬车,闻言,她笑着转过脸来,“不必问,也不欲知道答案。相看两厌,不如不见罢。”
望着垂下的车帘,渐渐远去的马车,她口中一直咂摸着这句话。
“不如不见”
当真是,不如不见。
清溪别庄内,屋前屋后刚挂上点燃的灯笼,一派红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把人的身形也镀了一层橙色的光圈。
卢氏刚沐浴过,长发披散在肩,发梢上还滴着水。侍婢进来掌灯,幽暗的房间亮起来,卢氏侧过头问:“什么时辰了?”
侍婢笑道:“酉时一刻,今儿天不好,早早就黑透了。”
见卢氏穿得单薄,身上水迹也未擦干,不免又嘱咐一句,“太太,夜晚风凉,您还是多穿点儿。”
走到黄花梨木万字纹大立柜前,取了件厚度适中的袍子,替卢氏披在肩上,又拿过巾布,替她抹拭湿发。
卢氏对镜笑道:“辛苦你了。”
侍婢忙道“不敢”,这位太太的脾气,她是当真摸不透。大多数时待人,都是冷冰冰懒得言语,可有时又觉得她孤清的可怜,自打她跟几个姨娘被丢在这庄子里头,爷再也没来瞧过,今儿更把两个姨娘都撵了,大伙儿都在传,说不日就要轮到太太。
底下人猜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官人是攀上高枝了,要娶个身份贵重的太太,为了扫清障碍,因此把家里女眷都赶了出门。又有人说,是官人要倒霉了,城里这些日子抓了不少人,好些都和官人生意上有往来,说不定下个就轮到官人。流言纷纷扰扰,叫人辨不出哪是真哪是假。不过瞧太太这幅淡定模样,倒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她心里倒有几分佩服。
正胡思乱想着,卢氏开了口,“大姨娘他们,都送走了?”
侍婢忙打起精神应付,“是,都走了,今儿天不亮四姨娘就上了车,午后大姨娘回来了一趟,拿了东西带着人,本来想过来给太太磕个头的,当时太太在午歇,就没敢打搅。在门外磕了三个头,大姨娘才走。带的人也都是近身伺候的,听送人的小厮说,爷好像放心不下大姨娘,还叫人给她买了院子住下。”
卢氏默然不语,伸指旋开冷凝香的盒子,挑出一点儿白色膏体,细细抹在手上、脸上。
侍婢忍不住问道:“太太抹的这个是什么?味道真好,外头卖的膏子,少有这么淡、这么雅致的。”
卢氏笑笑,阖上盖子,轻道:“独门方子,自个儿抓药配的。眼见这盒要没了,到时候还得烦劳你,出去替我抓点药回来,不然,我怕连香膏子都没得用了。”
侍婢含笑应了,瞧着镜中的佳人,心里有些唏嘘,太太这么好的颜色,难道都拢不住爷的心吗?可两个姨娘撵了,太太还是太太,官人没休妻,且山庄一应嚼用,也都好好供着,莫不是夫妻俩有什么误会,爷是等太太服软回头呢?
但她是个新来的,饶她怎么猜,也猜不出这家人到底发生过什么。
青山楼最内的一间屋,就是特特给赵晋备的宿处,屋子不大,见方五六步长宽,摆了张黑漆螺钿床,一张翘头案,一把椅子,旁边有个脸盆架,挂着布巾。床侧一只如意灵芝雕花矮柜,里头盛着几件衣裳。
福喜在门前轻声喊了声“爷”,听见里头传来赵晋的声音,叫进去,他才拂了拂袖子,推门而入。
赵晋在瞧书,看得津津有味,福喜进来,也没能令他将视线从纸页上移开。
福喜道:“爷,查到了胭脂厂,但凡跟郭二爷一起的生意,都暂查封了,关炳琛还阴阳怪气,说谢谢爷的体谅配合。”
他顿了顿,按下心头那股无名火,抬眼道,“爷,咱们就这么束手就擒,等着他们审到咱们头上?这些日子,听说您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了霉,旧日那些赔笑脸、拍马屁,见天跟在您身后巴结的人,一个都不敢上前,恨不得跟您脱离了一切关系,装不认识您呢。您就这么窝在这,不想法子,不打点,郭二爷在狱中可把什么都推您身上了,虽说是您让这么做的,可唉!福喜真是不明白了,爷,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赵晋翻了页书,拿过旁边的金片叶子书签放在这一页夹缝中,阖上书坐起身来,“做生意都讲求个吉利,谁愿意涉官府,触霉头?你也不用替我委屈,这点事儿算什么。”
他又道:“事到如今,只怕我也在外逍遥不久,有几件事嘱咐你,你仔细听着。”
福喜听着这话不祥,却不敢说什么,抬眉点了点头,“是,爷您吩咐。”
赵晋道:“我有一些人手,这几年没露头,外头不知道,都在北山矿上,表面上是做苦力的。你是我心腹,自然知道,北山矿厂其实跟我有些关系。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好手,一旦我入了大狱,你拿着信物,去找他们,吩咐这些人,照看好太太跟几位姨娘,再有陈氏跟卢青阳一家,把有干系的证据该毁的都毁,别出了岔子。然后你和余下几人,都别留在省城,各自躲好了,别给牵累在里头。郭子胜是大意,这么给人捉了,依我的本心,是不愿牵累你们任何人的。”
他笑了下,黑眸如星,浓眉飞扬。福喜跪地道:“爷,我知道您想护着大伙儿,可是太太和舅爷的身份,始终对您不利,若是挑出了当年的事,牵连牵连小不了。您何不将太太一并休了,把自己从这里头摘出来啊。这些年您为太太,为卢家做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啊。”
他替赵晋不值,替赵晋委屈。
可赵晋自己不觉委屈,他含笑道:“师恩深重,我既应允了要代他照拂子女,又岂能言而无信。卢青阳不堪大用,自身尚难保,太太单纯清傲,我若休妻,她离我掌控,不知要惹出多大的祸来。说到这儿,不若你再多跑一趟”
亥时三刻,卢氏才睡下。
山庄周围火光点点,照亮了半片天幕。
来人皆骑马穿皮裳,大声吹着口哨,笑着策马,撞开了庄门。
这里护卫明显不足,几个护院没支应一会儿,就都被扭住手臂绑了起来。侍婢婆子皆被惊醒,打头一个汉子,大步闯入内院,踢开门,“里头喘气儿的,都给老子拎出来。都说这儿住了几个标志娘们儿,老子倒要看看,是有多标志。”
话音刚落,卢氏就被人推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裳,头发披散着,一脸冷然,赤着足,站在阶上,淡淡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那领头人嘿嘿一笑,凑上前围着她打量一圈,“哎哟,真俊呐,还真是个标志的。好妹子,走吧,以后就跟着哥,吃香喝辣的去。”
他伸出大手,就要来抓卢氏,但见银光一闪,卢氏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根簪子,直向他两眼之间刺来。
汉子大骂一句,一挥手把卢氏连簪子带人,都打翻在地。
gu903();她脸颊贴在冰凉的石阶上,咬着唇,闭上眼,摸过侧旁的簪子,就欲朝自己颈中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