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来临,红烛闪耀,郑兰音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着身上的配饰。
“白芍,红梅。”她喊了两声,进来的只有白芍。怀着心事的她,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接我去参加宫宴的人,还没到么?”
浅意阁十分偏僻,靠近西边三所太妃宫,即便她打开所有的窗户与门,都无法听见年宴上的丝竹声。
“往年这个时候,年宴已经快要开始。是不是因为我住得偏僻,所以请我参宴的宫人还没到?”
“你看我这身衣服好看么,会不会显得寒酸?”
“主子。”白芍给郑兰音倒了杯热茶,被她一手挥开:“拿开,本宫好不容易抹好的口脂,不能弄花了,你去外面看看,邀请我参宴的宫人到了没有。”
茶水从茶盏中溅出,泼在白芍的手背,很快那里便红了一片。她擦干净手背上的水,对郑兰音福身:“好的,主子,奴婢这就去看。”
她走出门,坐在院子里嗑瓜子的红梅抬起头,嘲讽笑道:“又受处罚了?”
白芍捂着手背没有说话。
“看在咱们共事多年的份上,我劝你一句,早点找个新主子,从这里跳出去。”红梅吐掉嘴里的瓜子壳:“主子已失势,你留在这里,也只是磋磨时光。”
“我们做奴婢的,难道有选择?”白芍看红梅:“你别做背主的事。”
“你对她如此忠心耿耿,她是怎么对你的?”红梅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当年说好等你满二十五,她就放你出宫,结果呢?你今年已经二十八了,跟着她来到这个破地方挨打受骂,遭其他宫下人的冷脸。”
“去看看人家明月宫,连门口养的一只狗,都比我们得脸。”
“你倒是想去明月宫当差,明月宫要你么?”白芍好言劝了一句:“宫里容不下背主的下人,红梅,你别给自己招惹上麻烦。”
“你愿意做一条忠心的狗,别拉上我。”红梅嗤笑着看她,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今晚过后,我就不在这里当差了,这点钱,你留着花吧。”
白芍看着红梅扭着腰肢离开,伸手把石桌上的二两银子握在手心。宫里的娘娘就那么几个人,红梅是主子身边的一等大宫女,这些娘娘就算为了维护表面上的慈和,也不可能容留红梅在自己宫里当差,免得担落井下石的名头。
除了宫里的娘娘,还有谁敢收下红梅?
也许……是殿中省那边的差事,尚衣尚食等处,也是能收人的。
银两温热,白芍把银子揣进袖笼,走出浅意阁,漫步在宫巷中。过年的夜晚,宫女们也能抹上胭脂,戴上绢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
时不时有笑声从宫墙里传出,白芍停下脚步,靠着墙仰头望天,头顶上方只有黑漆漆的天空,一盏孤零零的红灯笼。
她知道,不会有人来邀请主子去参加年宴,她也知道,若是现在回去,主子只会把怒火发泄在她的身上。
风有些冷,她捂着隐隐作疼的小腹,想起了那个有着一双灿眸的少女,她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大氅。
暖和,柔软,一股淡淡的香。
若这座皇宫是望不到边的荆棘,那个少女,便是无意间落在荆棘丛上的小喜鹊。
她有一双自由的翅膀,还有快活的,动人的声音。
“明小猪。”宸王走了两步,转头对跟在他后面的玖珠说:“晚上让香绢跟在你旁边,无论什么事都要带着她。”
玖珠点头:“好。”
“那走吧。”他望向大殿的正门,等玖珠走到他身旁,才踏进殿内。
“宸王殿下到,明县主到。”
小声说笑的众人连忙噤声,起身看向门口的男女,给宸王见礼。
也有人在偷偷观察明敬舟夫妇的表情,上次陛下给苏贵妃举办千秋宴,明家女跟贵妃一起出现,这次年宴,竟是由跟宸王相携出席,明家对几位皇子,究竟是什么态度?
孙采瑶放下手里的茶杯,见宸王带明玖珠入座的位置,是县主席列的首位。
皇家宴席的座位,最讲究序列规矩,明玖珠一个外臣之女加封的县主,坐的位置比沾有皇家血脉的县主还要高。负责排座的礼部小吏,无人上前阻拦,反而给两人行了礼。
“四弟妹。”离她最近的静王妃,笑着招呼她:“你第一次以皇家人身份参加宫宴,若有不习惯的地方,尽管告诉我。”
“谢谢三嫂。”意识到自己盯着明玖珠看得太久,孙采瑶连忙收回视线,对静王妃颔首微笑。
“看到明县主下首的老县主没?”静王妃眉带笑意,语若春风,态度亲和:“她的曾祖母乃皇家公主,原本到她这一辈的女郎,是没有爵位可封的。当年父皇落难,老县主私下托人给王府送过东西,后来父皇登基,她与苏母妃走得颇近,陛下顾念在潜邸时的恩情,于是破例给了她县主爵位。”
与苏贵妃走得近?
孙采瑶对这个老县主有些印象,前些年这位老县主一直坐县主席列首位,然而今天进宫以后,她想也不想就坐在第二个位置上。
宫里的人啊,都是成精的狐狸,把审时度势做到了极致。
该嘱咐的都嘱咐了,连果子都亲手帮玖珠剥了两个,宸王才起身离开。
走了两步,他又回头:“若是有人让你不开心,尽管拿杯子砸他的脸,砸坏了算我的。”
“殿下。”香绢忍不住笑:“您就放心吧,奴婢一定会照顾好县主的。”
玖珠倒是认真地摸了摸杯子,做工这么精致的杯子,拿来砸人怪可惜。
香绢注意到她的动作,怀疑无论殿下说什么,明县主都有可能当真。
等殿下终于五步一回头走远,香绢为玖珠倒了一杯茶,玖珠发现桌下有绣墩,拖出来放到香绢身边:“姑姑,你先坐。”
“谢谢县主。”香绢在玖珠身后坐下,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笑容温柔。
这种小绣墩,本就是为主子们的随侍准备的,但是世家贵族等级森严,所以这些绣墩大多都形同虚设,能坐下的奴仆,尚不足十之二三。
她给玖珠轻声讲解在座诸人的身份,无论男女,谁家的关系往来,与皇家的亲疏远近,都被她讲得清清楚楚。
玖珠敬佩地看着她:“姑姑好厉害。”
“奴婢是明月宫四品掌事女官,若是连这些事都弄不清楚,如何有脸面伺候娘娘?”香绢被玖珠崇拜的眼神逗笑,像她这样的女官,老了会被皇家荣养一生,低品阶的官员见了她,也是要行礼的。
因娘娘是贵妃,连带着她都要比其他妃嫔跟前的宫女高半个品阶。
大宫女是主子的左膀右臂,也是主子的传声筒,所以也有一些掌事宫女掌事太监,假借主子的名义,偷偷去主子娘家讨要好处。娘家人不能随意出入后宫,即使被骗了,也不知情。
“陛下驾到!”
连续唱报三次后,朝臣命妇纷纷起身,正襟面向门口,齐齐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拜礼三下,玖珠听到身边的县主,用老迈却铿锵有力地声音接着道:“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老县主看了眼玖珠,玖珠也看了她一眼。
这声唱拜,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口。
文臣们犹豫地看着与陛下站在一起的苏贵妃,她头上硕大的凤凰正钗晃得他们眼睛有些疼。
皇家亲眷都跟着喊了,他们喊还是不喊?
以往的年宴,苏贵妃虽与陛下同行,但大家也只是含糊地拜一句“参见贵妃娘娘”,今年是谁带了个坏头?
大殿上有片刻的凝滞,直到明家两兄弟、吴侍郎、以及礼部三品以上的官员,齐齐摆出了作揖的手势,众人才缓过神来。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次,殿上大半官员命妇都拜了下去。
看着陛下脸上越来越愉悦的笑容,众人哪还不明白,这就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何亭裕叹息了一声,在第三次唱拜时,他无视杨侍郎眼中的愤怒,作揖弯腰拜了下去:“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三次唱拜声音洪亮,整齐划一。隆丰帝执起苏贵妃的手,走到高座上站定:“众卿心意与朕相通,朕甚是感动。”
心意?
什么心意?
“朕与贵妃相识于年少,这些年以来,她为朕生育皇子,管理后宫,恭俭谦让,从未有过半句抱怨……”
管理后宫?
陛下登基这么多年,后宫何时进过新人?
至于恭俭谦让这四个字,只要陛下自己说出口时不觉得尴尬,他们也可以装作是那么回事。
“这些年来,贵妃对朕一直不离不弃,为朕分忧,朕却因为政务繁忙,处处冷落贵妃。”
其他妃嫔听了这话,表情五彩纷呈,陛下不是在太央宫,就是在明月宫,再不然就是在去明月宫的路上,这也能叫冷落?
文臣越听越觉陛下这话不对劲,陛下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近来有大臣上奏,说宫中不能一直无后,朕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位爱卿说得有理。”
众大臣你看我,我看你,猜测谁是那个多事的人。
当年陛下刚登基,就想册封贵妃为后,最后因为阻拦的大臣太多才作罢。
他们本以为陛下对苏贵妃的感情,只是因为在潜邸日夜作伴,才如此深厚。等后面进宫的女子多了,感情自然就淡了,男人都懂的。
谁知陛下登基十几年来,后宫一个新人都没有。大家阻拦他立苏贵妃为后,他干脆就不立后,让苏贵妃在后宫独大。
随着陛下坐稳龙椅,掌握天下兵权,他们已经不敢在陛下面前提立后的事。就怕陛下兴头上来,要立苏贵妃为后,他们拦不住。
所以是谁干的这事?
六部官员面面相觑,明敬舟与明敬海交换一个眼神,垂首不语。
陛下分明是无中生有。
“贵妃苏氏,贤良淑德,顺俭嘉恭,堪为朕后。”隆丰帝终于说出了那句让无数文臣害怕的话:“明日朕将携贵妃拜祭祖庙,册封贵妃为后。”
苏贵妃美目微颤,但是在众臣的目光下,她没有泄露心中的情绪,只是保持着矜持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