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石榴叶下,有一个人静默而立,不知何时出现。
他一身黑衣黑靴站在树下的暗色里,若不是肤色极白,几乎要完全融在黑夜里,很难让人发现。
不知道站了多久,郁宁看的这一会儿,他一直凝视着郁宁这边。
郁宁不觉把声音放小,“他会伤害我吗?”
【不会,他眼眶发红,好像很悲伤。】
郁宁一愣。
这个手段残忍的南蜀摄政王,夜里来大晟这个偏僻的小院里,一个人看红了眼,着实奇怪。
郁宁又趴在窗边向外看了一会儿。
摄政王能躲开宫里那么多侍卫出现这里,即便这边守卫不比皇宫中心,武功也不容小觑。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说不定他刚才跟天书说的话也被他听到了。
天书上的人说他不会伤害他,郁宁很大胆地趴在桌上看他。
思考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不是来杀他的。
这里只有他和嬷嬷两个人。
如果是来见他们的,应该直接见了,而不是这样看红了眼。
那,这里以前住的是母妃,大皇兄说母妃曾在南蜀住过一段时间。
郁宁眼光一下亮了起来,忽然就没那么怕这个人了。
郁宁没有打扰他,就这么看着,看着看着,忽然有点难受。
不知道是从那人身上溢出的悲伤感染了他,还是怎么回事,他正要从窗口退回来,忽然听到隔壁门响了。
是嬷嬷!
【别担心,他们认识。】
郁宁又趴回窗台,果然看到那人走向嬷嬷,伸手扶了现在已经走不稳路的嬷嬷一把。
【他叫嬷嬷林姨娘。】
姨娘?
郁宁愣了一下。
在郁宁心里,嬷嬷虽然有点冷有点傲,敢骂连顺总管,但她就是一个后宫中身份普通的嬷嬷。
没想到南蜀一手遮天,皇子们都又敬又怕的摄政王,会亲自扶她,还叫她姨娘。
【嬷嬷落泪了,但是很开心。】
郁宁轻轻嗯了一声,看着两个站在一起身影,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
嬷嬷在他面前总是很坚强,最多就是叹叹气。
在这个摄政王面前却能流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嬷嬷回房了。
南蜀摄政王还站在那里,郁宁从窗口退回,趴在桌上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小收纳袋中,让念念带给他。
摄政王拿到纸条后,向这边看了一眼,眨眼间消失不见。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来过。
郁宁白天跟天书说起这件事,天书上的人各个很激动。
【崽崽,这个摄政王可能是喜欢你母妃!】
【崽崽母妃一定是仙女了,两个国家的掌权者都爱。】
【一定是仙女,要不怎么生出绝美崽崽?】
【只是,他为什么叫嬷嬷姨娘呢。】
郁宁也不知道,他想着等嬷嬷身体好一些就去问问嬷嬷。
只是他没想到他再也没能有机会。
南蜀一行人在大晟只待了五天就走了,没有做任何大事。
晟都议论纷纷,他们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真的只是学习开眼界?
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往常已经下学的时间,太学院的小少年们正在学舞剑。
个个苦大仇深。
“有什么好纳闷的,我看他们来这里就是来炫耀的,来给我们下马威!”
“是,来嘚瑟他们多厉害,害我们这么惨。”
郁宁没说话,他想到那晚摄政王出现在他院子里时的样子。
不由想,难道他不远千里而来,只是为了看一眼?
这天下午南蜀的人离开晟都,太学院的小少年垂头丧气开启更严苛的太学生活。
临近冬日,天黑的本就早,多上了一堂课,回来时天已经有些暗了。
当看到白夏苑多了好几个内库的人时,郁宁心里一紧,莫名地恐慌涌上他的心头。
他的脸色愈加白,粗喘了两声之后,飞快跑向院子。
他在白夏苑门外被许福和许贵拦住,“殿下,林嬷嬷走了。”
在大晟,主子不能送奴才,何况是皇子。
听到他们这么说,郁宁心里的恐慌落地,看着反而安静许多。
他说:“让我看嬷嬷一眼。”
许福和许贵跪在他面前,一人抱住他,一人捂住他的眼。
有几道匆忙的脚步从身边而过,那脚步又沉又重,像是抬着很重的东西,不知走向何处。
许贵感受到掌心的湿润,不由将头垂得更低。
等苑里没了人,原来嬷嬷住的地方被彻底清理干净,郁宁才走进白夏苑。
他安静地站在嬷嬷的屋子里。
【崽崽别伤心……】
【崽崽还有哥哥姐姐们。】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嬷嬷去另一个世界了。】
【嬷嬷一定不想崽崽伤心的。】
郁宁嗯了一声,慢吞吞走回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又放空好一会儿。
他心绪不稳,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有人动过他的书桌。
书摆放的顺序不对了。
郁宁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伸手拿起那本放错位置的书,翻到夹在里面的一张纸。
上面字体苍劲萧散:
“林老三十得女同时失妻,幸有一婢女始终尽心照料,后林老将其抬为妾,她却始终以奴婢自居,小姐入宫时,更是以嬷嬷身份陪其入宫,林老和小姐相继死后,强忍悲恸与仇恨,继续照料小姐幼儿,一生悉心。”
郁宁病了。
他以前时常生病,这半年一直没病过,这一次好像是之前半年积攒的病气全部爆发,来势汹汹。
各宫都派来太医,郁北征更是亲自跑去太医院抓人,太学院的精英大半都在白夏苑了,却一时想不到好办法。
床上的男孩高烧不退,咳嗽不止,却又因无力,咳嗽都没了力气,憋得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
天书上的人心疼坏了,个个揪心不已。
碧沙星愁云惨淡,连空气中都有一股悲伤的情绪。
郁北征看到后气得想打人,“你们这么多人都是吃闲饭的吗!”
院判战战兢兢,“七皇子母胎带病根,身子骨极弱,是药三分毒,不敢妄加用药。”
郁宁迷迷糊糊地听到他们的声音,嘘声说“枇杷”。
脑子稍微清醒的那一刻,他终于想起来,嬷嬷给他晒了泡水喝的枇杷干,因为分给别人提前用尽了。
给他晒枇杷干的人不在了。
他不钻狗洞了,嬷嬷还会回来给他打枇杷吗。
郁宁呼吸一滞,陷入到黑暗之中。
郁宁再次醒来时,身上依然一点力气都没有,但那种浑身灼热,被烧得发晕的感觉已经没了。
他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郁宁转动发涩的眼睛,向外看。
这是一个奢华但肃穆的房间,房间看似很低调,小细节处尽显尊贵。
离床不远的桌边坐着一个人。
她背对着他,披着一身白衣,一头长发垂顺地披在身后,在灯光下显得很温柔。
郁宁一直看着,有些恍惚。
直到她转过身,脸上忽然绽开笑,“小七,你终于醒了。”
“皇姐。”声音喑哑发涩。
公主坐到床前,扶他坐起来,拿了一个小竹筒喂他喝水。
郁宁小口小口地喝,尝到了枇杷的甘甜,抬头看向她。
“第一次在内库见到小七时,小七给我喝的就是这个。”
“后来我才知道,枇杷可以止咳,于是让太医带来许多枇杷,小七可以喝许久。”
“若是小七想去看林嬷嬷,皇姐也带你去看。”
郁宁握住竹筒,哑声说:“不可以看。”
“小七想看就能看。”
郁宁抬头看她,弯了弯眼,“谢谢皇姐,其实我已经好多了。”
他不是看不透的人,只是,这世上,除了他,最后一个林家人也走了。
郁宁垂眼,有些喝不下去,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忽然,他被搂进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后脑勺落下一只手,“小七别怕,皇姐带你去看。”
郁宁拒绝的话哽在喉咙处。
“我知道这不吉利,被皇宫禁止,那又怎样。”公主说:“我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小七知道不是吗?”
“当时小七还帮了我。”
六月二十八那一天,有个小女孩在太学一整天都没说话,晚上下学也不想回清宁宫,一个人在太学里看书到天黑,终于在太学只剩她一个人时红了眼眶。
她是大晟最尊贵的公主。
可她也是一个没了母后,想念母后却无法诉说的女孩。
这后宫已经忘了她的母后。
那天是她母后的忌日,她没忍住,躲在梧桐林偷偷为母后烧了几张纸,被一个小男孩撞见。
小男孩斜跨着一个小书袋,抱着一把伞,见到她就跑。
跑了几步,又跑回来,小心地把伞放在地上又飞快跑了。
六月夜里多雨,她把灰烬连同她的思念埋到土里,用那把伞遮住,不想哪一处连温度都没散尽,就被雨水侵蚀。
那一处,之于她,是没人能理解的,寄托对母后思念的地方。
她宁愿淋雨回去,也把伞撑在上面,那是女孩倔强的执念,也是她脆弱的安慰。
夜里她辗转反侧,觉得太过冲动,撑一把伞在上面更为显眼,更容易被人发现。
忧心了一夜的她,第二天早早去太学,假装不经意地看过去,那一看却又红了眼。
那里不但没被破坏,普通的伞还被换成了一把更为结实的紫竹伞,伞下紧靠着埋灰烬的地方还有一簇星辰花。
小小星辰花一朵挨一朵,热闹可爱,如同阳光下笑眯眯的蓝色小星星。
郁北征说是一个善良柔软的人,怕小花被风吹雨打,特别给它撑了一把伞。
后来太学其他人去看,也这样想。
只有她知道,不是,不是给星辰花撑的,星辰花也只是陪伴和保护而已。
那一夜,一群小星星守护了它。
后来,女孩才知道,那个柔软的小男孩是七皇子。
他也早早地没了母妃。
一直很孤单地活着,却活成了一颗小太阳。
深宫中两个没了母妃的孩子抱在一起。
公主说:“小七,别难受,还有皇姐在,皇姐护着你,陪你长大。”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