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茸又被困在那个墨蓝色的垃圾桶里,鼻腔里满是腐烂和臭烘烘的气味。他透过桶盖的缝隙,看到王图正在离去的背影。
他伸手去推桶盖,却沉重得怎么也推不开,想开口喊王图,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焦躁地挣扎,无声地痛哭,绝望地看着王图越走越远。直到那突然溢出口的哭声将自己惊醒。
卢茸倏地睁开眼,定定盯着房顶,眼角还有一滴正淌出的泪。
耳边有人声在呢喃,细碎地念着他听不懂的话。随着他的清醒,那声音逐渐减弱、消失。
房顶挂着一盏白炽灯,亮得让他睁不开眼。他偏过头,发现自己躺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四周的墙壁也全是灰色水泥。
这是间宽大的屋子,却没有任何家具和物品,只有房顶一盏灯。
“爷爷。”他边唤财爷边坐起身。
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带起一阵回音。
“哥哥。”他又喊。
依旧没人答应。
卢茸坐起身,呆呆回忆了会儿,才想起自己开始喝醉了。以前他偷喝过小半坛梅子酒,所以知道这是喝醉的感觉。
可为什么会睡在这儿呢?
他想是不是喝醉了后,被人放在这里睡觉,但转念又觉得不可能,哥哥不会让自己就这样睡在地上。
他慢慢爬起身,走到窗边往外望,看到下面是块空地,堆放着水泥和砂石,还有一些大型机器。边缘一排蓝色波浪纹的房顶,是沈叔叔白天带他看的宿舍。
卢茸明白过来,他这是睡在还在修建的大楼里面。
委屈,就很委屈,还很生气。
不就是没听话多喝了一杯酒吗?不就是喝醉了吗?沈季泽就把自己扔在这儿。
他上次喝梅子酒喝醉了,就该让爷爷把他扔到田里去。
卢茸板着脸就往门口走,想着也不要和其他人讲了,自己现在就回家,还要给爷爷告状。
等沈季泽明天来找他,发现人没了,急死他。
大门是崭新的防盗门,上面的透明保护膜都还没扯掉,卢茸拧开把手走了出去。
门外一条长长的通道,顶上每隔段距离就安颗灯泡,将还没有完工的水泥通道照得雪亮。
楼梯就在对面,卢茸顺着往下走,空无一人的楼里,响起他咚咚的脚步声。
——因为有些生气,所以踏得重。
经过转角处时,他看见那里放着两个水泥包,旁边还有个铁皮桶。水泥没有拆开,纸袋上印着万工水泥厂的字样,铁皮桶身糊满了水泥浆,里面还剩下半桶水。
到了下一层的通道,两边依然是安着棕红色防盗门的房间,整层楼空空荡荡。
他继续往下,在路经楼梯拐角处的时候发现,这里也摆放着两个水泥包和铁桶。水泥包印着万工水泥厂的字样,铁桶糊满水泥浆,里面还有半桶水。
卢茸有点惊讶地停顿了下,觉得和楼上的怎么一模一样?
当他再下了一层楼,依旧看到拐角处那两个水泥包和铁桶时,心里开始发慌。
站在那里想了会儿,他用手指将上面那包水泥的纸袋扣了个小洞,这才犹豫着往楼下走。
他已经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跟着放轻,整栋楼都安静无声。
这次下到最后一级台阶后,他扶着旁边的铁栏杆,探头往下望,果然在楼角拐弯处看到了熟悉的水泥包和铁桶。
“哥哥。”静立半晌后,卢茸突然高喊一声。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栋大楼里只有他一个人。
又过了会儿,他扶着铁栏杆,像是怕惊动谁似的,蹑手蹑脚地往下走。只有手掌在铁栏杆上摩挲而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拐角处那两包水泥,整整齐齐地累叠着,随着他越走越近,上面那个被手指戳出的小洞清晰可见。
卢茸停在水泥包面前,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茫然地想,这是又进入梦里了吧。
不对,哥哥说这不是梦,那就是个不知道在哪儿的地方。
可他打量了下四周,又觉得算了,还是当做就是梦吧。
纵然他已经遇到过这种情况很多次,但这次有些紧张,因为从头到尾就没感觉到白叔叔的气息。
没有白叔叔气息在的地方让他心慌,和他以前的梦境不太一样。但除了紧张之外,心里又有些高兴,原来哥哥并没有把他独自一人扔在空房间,也没有让他睡在地上。
卢茸飞快地下楼,进入通道,推开楼梯对面的那扇房门。
这是他开始醒来的房间,可以从窗户看到外面的工地,他想去那儿看看,没准可能发现个人什么的。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上一次不就在梦里碰到哥哥了吗?
防盗门的锁舌是收回去的,一推就开,但当他跨进房间时,里面的景象却让他收回往前的脚,定定站在了门口。
屋内的电灯没有亮,只有窗户透进来的月光,将地板中央照得惨白一团。
也照出了趴在那里的一个人。
那人穿着白色的长袍,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半俯在地上,四肢关节诡异地弯折着,明显不是正常人类可以办到的,倒像是一只节肢昆虫。足足米长的头发就散落在周身,铺开黑压压的一层。
听到门响,他慢慢抬起头,那张脸就隐藏在黑发后面,只从缝隙里透出惨白发青的皮肤。
卢茸陡然看到这么个玩意儿,魂儿都被吓出了窍,嗖地变成一只小白鹿,转身就跑。但因为惊吓过度,蹄子居然在地面打滑,原地刨了几下没前进半步,吓得他发出一声变调的鹿叫。
而这时,面前的防盗门无风自动,砰一声关得严严实实。他跳起来就用蹄子去拨动门把手,咔嚓咔嚓,门却像是被反锁了,拧了几下都没有打开。
卢茸正想用角顶开门,就听到背后传来异响,他扭过头,发现那人已经直起了上半身,正在试图站起来。
小鹿浑身的毛都炸了开来,四只小蹄子缩成一团,紧紧抠着地面。
不能让他过来!
卢茸迅速转回身,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不怕不怕,我是妖怪,不怕不怕,我是鹿悟空。接着深呼吸一口,低头亮角,对着那已经撑起上半身的怪物撞了过去。
砰一声闷响,他估计着撞上了对方的胸。结果刚抬起头,就见一头黑发挂在眼前,鸡爪子般干枯的手带着长指甲,正探进去想从中间撩开。
不!我并不想看你的脸。
卢茸心下激荡,猛挥前蹄,对着那颗头重重击了上去。又是一声闷响,那“人”被这一下打得不轻,身体往旁边偏倒扑在了地上,长长的黑发铺曳在地。
他猛地直起身,两手去分脸前的头发,嘴里发出“嘶”一声就要转头。
砰!
卢茸迅速挥蹄将他击翻。
“嘶——”他愤怒了,猛地一个抬头。
砰!
“嘶——”侧方抬头。
砰!
“啊嘶——”不服输地抬头。
砰!
几次重击后,他扑下后终于没有再动。卢茸紧张地看着,微曲起一只蹄,时刻准备着。
突然,那人犹如一只壁虎般,爬在地上飞快地倒退两步,再用肘撑起身,探出只手,倔强地继续去拨脸前的头发。
卢茸:!!!
他一个猛跃,跳上这人的后背,不顾不管地四蹄乱飞,对准头部和背又踢又踏。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他把脸露出来。
屋内响起蹄子高频率击打的闷响,一阵疯狂输出后,蹄下的“人”不再动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卢茸屏息盯着他,心脏跳得快要从鹿嘴里蹦出来。
月光下,那只枯槁的手搭在地上,片刻后手指动了动,颤抖着往上抬……
就在卢茸再次举起蹄子时,啪嗒垂落在地,再也不动了。
卢茸一步步后退,警惕地盯着他,还没退到门口,就听到锁舌弹出的声音,门居然自动开了。他赶紧冲出了屋,后蹄同时将门重重踢回去,发出一声巨响。
卢茸靠着墙壁吐出舌头哈赤哈赤喘气。
呜呜呜呜真的好可怕。
他转头看见自己散落在门口的衣服和鞋,用蹄子拨到身前,再熟练地打成了包袱卷儿挂在脖子上。
平复了两分钟,他走到楼梯口往下看,看到拐角处那两袋水泥和水桶后,便转身顺着通道往前走。
看样子不管怎么走都下不了楼,始终都在这一层,那干脆就不往下了,就在这楼找找光团。
卢茸不再去想着打开那些门,只哒哒哒地往前小跑,边跑边扭头左右察看。
通道很长,跑到尽头时,左右两边分别出现一条通道。都是灰灰的水泥面,四处散落着砖石和木条,并没有什么区别。
卢茸犯难了,站着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伸出前蹄在两边轻点:“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哪边,就往哪走,要是不走,就是小狗。”
蹄子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在右边,他毫不犹豫地跑向了右方通道。
这条通道也很长,两边是关闭的房间,他跑到尽头,对着出现在左右的两条通道,顿了顿,轻车熟路地使用点兵方法,跟着落到右边的蹄子,继续向右拐。
“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哪边,就往哪走,要是不走,就是小狗。”
向右。
“点兵点将……”
向右。
向右,向右。
如此一连跑了好几条通道,在他眼里出现一条楼梯,并在拐角处见到那钻了个洞的水泥袋时,这才发现自己又跑回最开始的地方了。
卢茸怔立在原地,用蹄子左右轻点了一遍后,终于醒悟到点兵点将这个方法不好使。
怎么全是向右啊?这是绕了个大圈圈吗?
他将脖子上的包袱紧了紧,琢磨着下个通道要一左一右地选择,不能每次都同一个方向。
正想着,身旁的防盗门突然咔哒一声,传来门把手被拧动的声音。
这不大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却像是平地炸起一道惊雷。
卢茸飞快转头,发现这就是自己刚才出来的房间,现在在开门的,一定就是那个被自己打趴的妖怪。
千万不能让他出来!!!
因为是新门,为了方便工人们施工使用,钥匙都挂在门把手上,他赶紧凑前去直起身,摘下钥匙去反锁门。
可蹄子只有一个开叉,终究没有手指灵活,不是特别好使。特别是对付这种不大的小玩意儿时,钥匙总会从蹄叉口滑出来。
里面的妖怪似乎察觉到门口有人,更加疯狂地转动把手,还来回拉扯推搡,铁门都震得轰轰颤动。
卢茸不想等自己跑远后,这妖怪就出了门。万一他干脆把头发扎起来了呢?也不用伸手去拨,直接就把脸露出来,在哪儿一碰到自己,就将那大脸凑上来。
整个通道都是妖怪拉扯铁门的重响,卢茸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得有手。于是果断变回人形,捏住钥匙就往左边拧。
咔。
门被拉开了。
啊!钥匙拧反了!
卢茸惊叫一声,来不及去管那已经拉开的门和钥匙,慌乱中直接对着前方出蹄,等到挥舞到空中时,才发现那不是蹄子,而是自己的手臂。
“啊——”对面同时发出一声高亢的惊叫。
这声音落到耳中,是那么的熟悉,正准备变鹿的卢茸立即打断了动作。
定睛瞧清楚对面还在持续惊叫的人,他欣喜地大喊:“哥哥。”
惊叫声戛然而止。
走廊灯光照亮了门内的人,他穿着淡蓝色T恤和白短裤,一手扶门,一手正举瓶矿泉水,不是沈季泽还是谁?
“哥哥。”卢茸跨前一步,抱住沈季泽的腰,又喊了声。
沈季泽慢慢放下手,不可思议地喃喃道:“茸茸?”
“是我呀,哥哥,咱们又在梦里碰上了。”
沈季泽露出悲喜交集的神情,他开始在房间内被吓得够呛,现在扔掉手中的矿泉水,一把紧搂住卢茸,将脸埋在他发顶,身体还有些微微发抖。
卢茸踮起脚从他肩膀往屋内看,只见开始那妖怪还趴在地上,只是位置好像变过,没有趴在屋中央,挪到了墙根处。
沈季泽平复了心情抬起头,注意到他的视线后,赶紧把人挡住还往外推:“走走走,先出去,不要呆在这儿。”
咔嚓关好门,再旋转钥匙反锁上,沈季泽哑着嗓子继续垂:“茸茸,咱们快离开这儿,这里有问题。”
卢茸被他推着往前走,不断回头去看那房间,沈季泽说:“别看了,那里面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进来后第一眼就认出那不是人,和电视里的鬼差不多。但是不怎么厉害,好像只能慢慢在地上爬,拼命想给我看他的脸。那怎么行呢?我就用矿泉水拼命砸,砸得他抬不起头。”
“哇,那你很厉害了。”卢茸很真心地赞叹。
他自己是变成鹿才敢上,但沈季泽只凭一瓶矿泉水就行。
“你进来多久了?刚才——”沈季泽在看清他后,嘴里的话顿住,接着又道:“你怎么又光溜溜的?衣服呢?”
他用手指勾勾套在卢茸脖子上的衣服包:“为什么把衣服脱了?动不动就把自己剥个精光是什么毛病?”
卢茸挠挠自己的光屁股蛋儿,转着眼珠:“就……很热吧,跑来跑去太热了。”
“太热了你也别脱裤子。”
“哦。”
沈季泽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说,毕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何况卢茸每次洗澡后就光着到处跑,他从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麻木,已经逐渐习惯了。
“不过现在没那么热了,我还是穿上吧。”卢茸解开胸前的结,开始穿衣服。
沈季泽见他手忙脚乱的,便接过那堆衣服,先挑出裤衩递给他,又拿着短袖等着,目光四下打量:“这是哪儿?好像是正在修建的大楼,是小叔在修的那栋楼吗?”
“是的,我以前来过,就是沈叔叔他们在修的楼。”卢茸穿上短袖,又开始穿地上的鞋子。
“先穿短裤,再穿鞋子。”沈季泽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防着又跳出来什么不明生物,一边将短裤递给他,嘴里还不忘记叮嘱。
卢茸这下也不心慌了,嘴里吧嗒吧嗒个没完,讲自己在通道里到处窜的事。只不过没讲也遇到房间里那个奇怪的‘人’,毕竟变成鹿的直到沈季泽牵着他往前走,还压制不住心头的高兴,转头凑了过去,在他胳膊上亲了亲。
“干嘛呢?和你家小狗似的。”沈季泽停下脚步问。
他能感受到卢茸的开心,猜测他刚进来的时候一定被吓慌了,所以现在才这么黏人。
小孩儿开始该被吓哭了吧?到处找爷爷和哥哥吧?想到这儿,他心里既心疼又酸软。
不过庆幸的是,他没有遇到自己刚才碰上的那东西,不然肯定吓傻了。
“哥哥,我就觉得你真好。”卢茸又拿柔软的嘴唇在他胳膊上贴了贴。
沈季泽嘴角微微上翘,曲起食指在他额头上很轻地弹了下,牵着人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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