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队又像模像样地跟高盼青寒暄两句,恰逢法医来找,便顺势告辞而去。
他这边一走,那边马翔立刻沉不住气了:“严哥!我们现在……”
严峫抬手制止了他,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这个动作让他所有沸腾的情绪都被强行压平,紧接着他转向马翔和高盼青,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异常:“那我就先回建宁了。”
马翔欲言又止。
“多拍点照片,机灵着些,地上要是看见什么毛发指甲血迹一类能捡就捡起来带走。”严峫向身后看了眼,旋即压低了声音:“另外趁没人的时候,去看看那栋楼的701。”
马翔没反应过来,年纪大些的高盼青却立刻懂了,递给他一个明白的眼神。
严峫点点头,大步走出空地,钻进了远处停靠在路边的那辆银色G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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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重重关上,驾驶座上的韩小梅立刻担忧地回过头:“严队您……”
砰!
严峫再也克制不住情绪,一拳砸在副驾驶座后背,旋即咬牙又是一拳。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江停凭空攥住了——啪!
“就算你再砸一百遍,哪怕现在把这辆车拆了。”江停抓着他的手平淡道,“又有什么用?”
严峫的拳头终于一点点松开,狰狞铁硬的指关节青白交错。
“开车,”江停吩咐。
韩小梅不敢停在原地,赶紧发动了越野车。
“我连尸体都没见到。”严峫终于开口道,声音低沉沙哑:“今早出来的时候方正弘说是畏罪自杀,我还顺口讽刺了他两句,没想到几个小时的工夫,连吕局都咬定了汪兴业是自己跳楼……对大家都好?是啊,一个死刑犯自己坠楼死了,但这就是对大家都好?!”
韩小梅在前面不敢吱声,甚至不敢往后视镜里看。
江停靠在后座里下线上象棋,也没有回答。
严峫终于转向他:“那个姓齐的孙子是什么人?!”
“齐思浩,当年恭州禁毒第二支队队员,表现不突出,性格比较平庸,经济条件不太好,上班下班都按部就班的踩着点。”江停走了个马,说:“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性格,二支队重组后他被提拔去了刑侦口做副支,大概优点就是听话吧,半年前支队长退休,他才被扶正上了位。”
严峫突然问:“你怎么知道?”
“稍微打听打听就能出来的消息,为什么我不知道?”
江停放下手机,与严峫互相对视,街道边层层叠叠的楼房和高架桥从两侧车窗飞速掠过。
“……”严峫看着他问:“吕局说汪兴业死得太是地方了,姓齐的也说如果他不是从那栋大楼上掉下来的话,这事是可以冒险往下查的——那栋公寓楼里曾发生过什么?”
“……”
“是不是跟住户701有关?”
韩小梅能感觉到后座的空气好似被一台真空机抽干了似的,低压逼得人血流疯狂撞击耳膜,让她连眼珠子都不敢转。
半晌她终于听见江停,不,陆顾问的声音响了起来,尽管这话活像是点燃了炸|药上的引|线:“在质问之前,为什么不先想想别人的隐瞒可能真是因为时机未到呢?”
砰!!
副驾座后背传来的震感是如此明显,连韩小梅都差点惊跳了起来!
与此同时铃声突然响起,尖锐的国产手机铃犹如无形的尖刀,同时刺进了韩小梅可怜的耳膜。
所幸下一刻后座岌岌可危的火山并未爆发,严峫强自忍耐的声音响起:“喂,吕局?”
“在路上了吗?”
“在,我……”
“好。”吕局心平气和道,“我就是来确认一下你确实离开现场了。”
“701……”
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严峫的问题活生生卡在了嗓子里。
严峫一刻都没耽误,紧接着就拨了回去,然而这次铃声自动挂断了也没人接。
要是往常可能严峫也不会那么冲动,但此刻齐思浩明目张胆的讥嘲、恭州上下一气的隐瞒、以及办不了案的怒火都结结实实横在严副支队心头——他毕竟是个名副其实的超级富二代,看在当地税收和各种人才引进投资扶贫项目的份上,别说市局省厅了,连省委都要给几分面子,骨子里的脾气是日常再低调随和都磨灭不了的。
这下他当场就横上了,一连打了五六遍局长办公室直线座机号,直到第八遍还是第九遍时对方终于接了起来:“喂……”
“为什么不能查这个案子?!”严峫怒吼:“我不管那栋楼里发生过什么,现在我的犯罪嫌疑人死了!我必须要拿到部里的批文彻查下去!”
“什么彻查下去?”手机那边传来魏副局莫名其妙的回答,“吕局去省厅了,我看他办公室电话老响,就路过接了一下。”
严峫:“……”
“你这小子吃枪药了吗,赶紧给我回来,今儿下午我们还得——”
严峫摁断了电话。
车厢里没人出声,韩小梅心惊胆战。正在这时导航声适时响起:“前方一公里处右拐至衡水路出口,下高架桥……”
江停蓦然道:“等等,别转弯。”
韩小梅刚要打灯换线,闻言一愣,只听他说:“直行往前,过五公里后在广智路右拐上高速。”
“可是这样会绕一段,而且交通也不太……”
江停的语气微微加重了:“直行。”
江停平时说话慢条斯理,总是十分从容,但语意稍微一重,就透出了上位者不容拒绝的强硬气息。韩小梅被唬得立刻扳回右转灯,然而还没往前开,突然只听严峫冷冰冰道:“右拐!”
“这——”
“我叫你右拐!”
韩小梅偷觑后视镜,只见江停皱起眉头:“我知道这段路,你听我的,往前开。”
“可是严队……”
江停不等严峫开口,冷冷地说:“往前开!”
导航再次响起:“前方三百米处,右拐至衡水路出口,经过烈士陵园持续往北行驶二十三公里——”
“我叫你右拐你听见没有?!”严峫倏然起身:“打灯!”
韩小梅手足无措,不住往后偷瞄。
“前方一百米处衡水路出口——”
“看什么看!打灯右转!!”
手忙脚乱的韩小梅在最后一刻扭转方向盘,G65风驰电掣,呼啸着连越两条道,在身后怒火冲天的喇叭声中头也不回冲下了衡水路出口。
“前方一点五公里,烈士陵园,持续往北行驶二十三公里。”
韩小梅心脏呯呯狂跳,好半天鼓不起勇气回头。正当她哆哆嗦嗦地想偷窥后视镜时,突然后肩被人一拍:“……啊!”
江停平静道:“靠边停一下。”
韩小梅不明所以,慢慢靠边停在了高架桥下,车身尚未完全停住门就被打开了,紧接着江停头也不回地走了下去。
“陆陆陆,陆顾问?!”
韩小梅猛地降下车窗,紧接着双目圆瞪——她瞅见严峫也紧跟着冲了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江停,一手抓在他肩膀上,强迫他转过了身,两人面对面站在桥下空荡荡的阴影里。
严峫一字一字地问:“你就那么害怕去面对前面陵园里的十多个骨灰盒吗?”
高架桥上的车流,喇叭,地铁轰轰经过的震响,巨大城市的世俗喧嚣,都被空荡荡的桥洞隔离在外,成为这一幕模糊的背景音。
前夜才下过雨,桥洞下混合着沙土的泥水到处流淌,汪着起伏不平的地面板砖。
过了很久很久,江停说:“是的。”
昏暗中他稍微抬起头,面颊苍青发冷,眼底闪烁着微光:“你满意了吗?”
严峫脸颊肌肉狠狠地抽了一下,但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只见江停转身向前走去。
他步伐有些发抖,地上又潮湿泥泞,因此走得不太稳。踩在一处翘起的地砖上时脚下倏而涌出脏水来,让他稍微踉跄,下意识伸手扶那长着青苔的石墙。
紧接着他突然失重,被严峫从身后打横抱了起来。
严峫一声不吭,就双手把他紧抱在怀里,大步流星穿过这段通道,甚至没在意脏水浸湿了手工定制的皮鞋和裤脚,直到离开桥洞,来到稍微平整些的地面上,他才弯腰把江停放了下来。
“……”江停还没出声,倏而顿住了。
只见严峫半跪在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男士手帕,随意一抖,擦干净江停溅上了脏水的脚踝,又顺着边把湿透的裤脚按压了一圈,用手帕尽量吸掉多余的水分,再双手仔细把裤脚弄湿的部分卷了起来。
从江停的视角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见黑发支楞的后脑勺,和衬衣线条下绷紧的肩背。
然后严峫起身扔了那块手帕,站在垃圾箱边,低头点了根烟。
沉默整整持续了好几分钟,严峫含混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抱歉,不该冲你发火,我不是故意的。”
江停呼了口气,半晌才走上前和严峫肩并肩站着,从他裤袋里摸了根烟,勾勾手指。
严峫便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两人面对着面,几乎连鼻尖都亲昵地挨在一起。
“……”江停长长吐了口白雾,那张清晰冰冷的脸终于有了一丝错觉般的缓和,沙哑道:“我还不到能回去面对他们的时候。”
这话说得其实非常不祥,严峫向边上瞥了他一眼。
“在来恭州的路上,我心里就对汪兴业的死法有些猜测,但因为无法确定所以没说出口。直到刚才听你说了吕局和齐思浩的态度,再结合我对这个小区周边隐约的地形记忆,我才真正能确定这件事。”
江停捂着嘴稍微有些咳,严峫警觉看去,小心拍拍他瘦削挺拔的背,但随即被江停摆手示意没事。
“你这个人脾气太急了,但猜得没错,”他就这么咳嗽着说,“是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