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这么能哭。水烧开了潽得啊,是不是随的老赵?”
连番无厘头下来,偏偏小囡就吃这套,不多时,破涕而笑地咯咯起来,奶声奶气。大眼睛看某人也寻寻不远处的父亲,仿佛这“叔叔”天生有镇压她的命格般。
孩子缘高下立判啊,梁昭不禁汗颜。
“要去洗手间清理一下吗?”顾岐安再度开口,却是周到关切她的。也浮起眼睑睇过来。梁昭这才发现,她不知不觉偷窥了他好久。
或者,该说是偷窥他哄孩子。
“不必了。一点口水鼻涕而已,孩子还这么小,不脏。”
“那就有必要提醒你,她三天前才起过高烧,细菌感染。”
“严重嘛?”梁昭依旧无妨,只是本能地揪心。她知道生命有多脆弱不堪,尤其胎儿及婴幼儿,都是狗尾巴草半点风霜挨不得。
也是在屡次切身体会后,她才能共情外婆赐个贱名的苦衷性。
顾岐安认真看一眼她,“还好。有惊无险,必有后福。”
当时情况还蛮紧急,烧到39度,给夫妻俩吓得不轻,连夜送去急诊。在小囡额头上扎针的时候,赵太太哭得不得命了,儿行千里母担忧,从来如此。赵太太还请教顾医生,是否和她产褥期恶露有关,顾岐安说没有的事,让她且宽下心来。
如何宽得了?“有惊无险”从来都着重这个“惊”字,事后也会跟着长长一段余悸与愧怍。
“那就好……希望她以后永远这般开心灿烂。”
某人眼瞧着梁昭拊心口,作释怀状,他到嘴边的详情又咽了回去。
过程不重要了。她知晓结果是苦尽甘来就行。
气氛一时在局促共生疏里胶着着。梁昭低头拿纸巾揩襟口。衣服面料太矜贵,很难清理。
顾岐安见状作势递她帕巾,“用这个,”等她手指移到肩上披的西装了,他又反口,无事发生般地收回好意,“你慢慢擦吧,擦不掉干脆整一件都别要了。又不是没得穿。”
“……顾先生,你还真幽默啊。”
事实上,即便很仓促一瞥,梁昭还是看清那帕巾是她送的。是某次她去成衣店为他定制西装,顺带挑的附赠品。
这算什么?这人果真有些“雨后送伞”的情结。无论是于秦豫多年念念不忘,留文身也留黑胶房,还是于她保存着这只过期的帕巾。
当她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吧,她大抵能想象他的心理,与其说做样子与别人看,倒不如说,是感动自己。
就像那“牌位”,从来不是立给亡人,而是慰藉他的。
这般如此,梁昭心下就訇然一声,悲从中来。她恨自己毫无立场、钻牛角尖,彻头彻尾像个背景丑角。
“眼珠子掉哪了?我给你找回来安回去。”
她无端发起呆来,顾岐安出声唤醒她。语调很轻,像鹅绒毛跌在眉心,梁昭抬眼汇他,“顾先生知道我们已经离婚了嘛?这样说话是不是缺点分寸?”
“缺分寸?”顾岐安垂眸望她,停顿几秒,从反问到找茬,“我懂了。所以在梁小姐心里,前夫说句玩笑比借外套给她披还欠规矩。”
“你!”
“我什么?”
“莫名其妙!”
看吧,他就是能轻易惹毛她,无论有意无意。梁昭片刻也不想待,岂料才向前就被他截了下来,顾岐安手里攥着那帕巾,难得挽尊的口吻,让她先用着,“一言不合就跑,你差我多少钱啊?”
“拿回去,我不要。”
“用罢,”有人兀自笑了声,“总归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我要是你,不用白不用。”
梁昭勉为其难地接过,“那你都这么说了,我是不是不必还了?”
“看把你美得,天底下哪那么便宜的差事。礼物送出去就不存在收回的道理,否则该多没品。”说罢,顾岐安向小囡找认同感,一弹舌,问她也逗她,是吧?
明明是好轻佻的动作,眼前人做起来却不讨厌。反倒一副公子闲情的派头,且他气度更沉淀些了,两边鬓角又铲得干净利落。
总之,比从前中看。
可惜长了张嘴,出口的话和从前一样不中听,
“不信你问她。乳臭小儿都明白的道理,她老爹把什么送出去,又收不回来,于是乎便有了她。”
梁昭简直没耳听,“我走了。失陪。”她即刻走开,也把帕巾扔还给他。
一溜烟地回到酒桌边上,回到同事堆里。好没出息,她在心里啐自己,何苦狼狈成这番模样?不过是离异罢了,“二刷”的她到底该有经验且沉着的,结果呢,不仅不进步还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事实证明,旧人与旧人也是有差的。她重逢顾铮能做到不卑不亢、冷眼以待;重逢顾岐安,说她外强中干也好过刚易折也罢,偏生就是会怯。
桌上布着些干湿果和茶点。梁昭机械性地囫囵个地将它们往嘴里咽,也不咀嚼,饱腹感总能代偿些什么,比如回忆里空虚的血窟窿。
唯有这样,她才不消去想那日在医院目睹的场景。更不消去想,她始终没告诉顾岐安,其实第二胎才算是压垮一切的最后稻草。
在这段婚姻里,他们是如此不投契,以至于无法默契地共同应对任何难关。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离婚并未特赦她。
许多事情你不想过去,它就永远有禁锢你的爪牙。哪怕逃去天涯海角,也是爱恨恢恢。
忽而,顾铮坐到她边上,“你才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冷餐会没吃饱?”
梁昭即刻推开餐盘,“这两天本来就没吃什么。”
“也是。英国佬难伺候,动辄就开会开会,辛苦你了。”他们最近在跟踪一个跨国公司的品牌增长项目。对方大本营在英国,大事小事都热衷开会,甚至你坐在电脑前,耳机都不得摘,没准下一秒远程连线又来了。
“何谈辛苦?为了钱,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