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清看着眼前乌压压的一片人头,这么快就汇聚起来,要说这不是有预谋,有演练过的,他绝对不信。
以前这内阁首辅张曲力,偶尔提一次,就说尽早完成登基大典最好。
就像是偶尔想起来了提一嘴,余子清回一句下次一定,张曲力便不再说什么。
今天搞这么一出,这么严肃郑重,的确有点出乎余子清意料。
他的确还没想明白,这些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心理变化。
他能理解最初的时候,这些人一口一个陛下。
那是因为当时大兑都快完犊子了,国运跌落到再来一次大规模的大兑封印都做不到了。
把整个大兑卖了,都不够还欠余子清的债。
这可不是金融债务,财政赤字。
放到人身上,就是必须还的人情债,机缘债。
放到大兑神朝,就必须拿国运去还。
而偏偏这国运从来都没有负数的,没了,就代表亡国了。
国运化身,也都是有具象之物,国运消散,这个东西也会同时完蛋。
哪怕后面再以大兑之名复国,也不再是大兑了。
大兑稳定下来了,他们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愈发想让余子清登基。
这余子清就没想太明白。
现在起码不会还了债就完蛋吧?
那就他这点本事,能胜任兑皇之位?
余子清心里还是挺有逼数的,自忖以他的能力、见识、决断,肯定远不足以胜任。
偌大神朝,不是他敲敲键盘就能管理好的。
一个新政令里,少考虑了一点点问题,最终可能就会造成数百万数千万人流离失所。
“诸位,这是做什么啊,先起来再说话吧。”
张曲力一看余子清又想推辞,立刻噗通一声跪伏在地,叩首高呼。
“臣,恳请陛下择日登基!”
后面黑压压一片人,立刻跟随着张曲力的动作,继续高呼。
众人抬起头,余子清看到几个以致耄耋之年的老臣,双目通红,表情激动。
目光盯着一旁的盘龙柱,身体跃跃欲试,似乎随时都要一跃而起,以头撞柱,血洒当场。
余子清心里一个咯噔,立刻面色一肃,连忙走上前,先将张曲力扶起来。
“诸位先起来再说吧,莫要冲动,凡事三思而后行。”
“陛下,我等已经三思了几十次了,请陛下登基吧。”
张曲力神色动容,目中饱含期望,灼热的目光,看的余子清都忍不住挪开了目光,轻叹一声。
“老张啊,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不是我推辞,真的,我是真的觉得,我各方面能力,都配不上这个位置。
我这人不顾及小细节,但这个位置就是要照顾各方面细节。
我是真心不敢接下这个重任。
只要想起来,一纸政令,百万流离,我就坐不下去。
有人看到的是权利,我先看到的就是压死人的责任。”
听到这话,内阁七人,神色齐齐一动,甚是动容。
张曲力这个老臣,更是直接失去了情绪控制,双手颤抖着抓住余子清的手,老泪纵横。
他一生都在想着怎么救大兑,怎么力挽狂澜。
到了最后,也依然没有挣脱往日的思维藩篱,眼睁睁的看着,偌大的大兑,变得死气沉沉。
举目望去,尽是行尸走肉,麻木不仁,内心是何等的绝望。
若是当年,当年满朝诸公,还有大兑皇室,有一人能想到,责任先与权力。
有一人能说出“一纸政令,百万流离”这几个字,有一个这般慎重。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他现在终于看穿了,心意,远比能力重要。
心意歪了,能力越强,这结果歪的越厉害。
心意正,能力差就差点吧,起码路是正的。
走得慢,也远远好过走歪了千百万倍。
“陛下,非我等非要逼迫陛下,实在是,此乃大兑亿万臣民,共同的愿望。”
“那我先去看看吧,听的再多,不如亲自走一趟,去看一看。”
余子清借坡下驴,提出了要出去先看看。
张曲力情绪管理失控,余子清生怕这老臣子,一口气没上来,再出点问题。
连忙让他先坐下,顺带着,还让人将那些耄耋之年的老人,全部扶起来坐下。
这一下,请登记的节奏,就被打乱了。
不过,在其他人看来,这是余子清尊重老臣子的表现。
反正就是看你顺眼的时候,你做什么,人家都能看出来好的一面。
众臣那是越看越满意,除了余子清十年都不管事这一点之外,其他的都满意。
一通搅和,请登基的事,就被搅和的搞不下去了。
等到人退走,只剩下内阁成员,张曲力本来还想汇报点东西,最后张嘴,就变了样子。
“陛下先休息一些时日,臣等,陪陛下出去微服私访。”
“不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你们也不用陪着我,我自己去看看。”
“臣陪着陛下。”
“政务重要。”
“陛下,其实现在必须及时处理的重要政务已经不多了,一切都步入正轨了,臣歇息几日,也无碍。”
“那行吧。”
张曲力连歇息几日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他还能说你不要休息?
最终,余子清带着张曲力和甲十四,一起出宫。
三人悄悄离开了城池,没有目标,余子清随机挑选目标。
一路向西,就挑选一个距离丁卯城最远的城池。
而且先去的地方,也不是城池,而是城池
这里是政令抵达最晚的地方,也是享受政策好处最晚的地方。
尤其是很多新举措,按照要求,都是必须先挑一个小地方实验。
若是综合考虑可以,才会扩大范围到一城、数城。
扩大范围了,依然可以,才会考虑全面推广。
而余子清现在选的小村镇,便是这个全面推广的时候,才会被纳入其中的地方。
而整个过程,最快也是需要五年到十年。
这就是余子清为何觉得十年时间到了,可以来看看的一个原因。
张曲力和甲十四,全程都不干涉,余子清说要去哪,他们就带路。
一路来到小山村,尚未看到村庄,就先看到麦田青绿,有人在田中辛苦劳作。
麦田在余子清看来,种的很稀疏。
但这才是常态,在没有化肥,全靠农家肥的时代,种的密了,全部都长不好。
“秽气桶用上了么?”
“用上了,能产出上好的肥料。
只是这里应该还在推广阶段,农户不敢贸然尝试。
而且,产出的肥料,也不太够用。”
余子清点了点头,任何会影响收成的事情,在没有万分确认效果之前,农户的确都不敢轻易尝试。
他们要的不是去赌产量暴涨,而是保底的收成。
这种事,的确没那么容易,那么快推广开的。
起码要亲眼看到效果,才敢用。
“回头我再送来些……
算了,秽气桶的器胚制作,交给你们吧。
便宜,好用,实用为主。
而且,肥料的使用,有人开始研究了么?
新的肥料,怎么施肥,用多少,什么时候用,有验证成果了,整理成册,颁发下去。
各地因地制宜,要综合考量。
不求能收成大涨,但一定不能跌了,起码最基本的口粮要保住。”
张曲力一边听,一边拿出笏板记录下来。
“回陛下,农学众人,已经汇聚,有什么东西,也会通过玉圭传播开来。
最先开辟的频段,便是农学频段。
此乃重中之重。”
几人正说着呢,张曲力便一挥手,遮掩了三人身形。
远处,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年轻修士,骑着一只纸鹤,慢吞吞的飞来。
那纸鹤费力的扑腾着翅膀,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慢悠悠的坠落到田边。
他落地之后,满脸心疼的看着纸鹤。
“我的好兄弟啊,你可要多坚持一段时间,你的新兄弟,下下个月才能到我手里,你可要坚持住。”
他吹了口气,纸鹤便不断缩小,化作一个小小的折纸,落入他手中。
他也不飞了,就靠着双腿赶路。
路过一片田地,就拿出储物袋,向着天边倒出一座小山包一样的黑土。
道旁一座座黑色的小土包,不断的出现。
不多时,就见村里里,大群人马冲了出来。
为首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妈,腿脚速度极快,冲上来,就一把抓住年轻人的手臂。
“小哥,我家盖好了厕所,肥水全部都存着呢,都快溢出来了。
养的鸡拉的屎,我都给全部存着呢。
你先去我家,这正是要施肥的季节了,再晚些就迟了。”
“二娃他娘,你可要点脸吧,我家牛拉的屎,还热乎着就被你抢走了,凭什么先去你家,谁家不急着下肥啊。”
年轻人苦着脸,摆了摆手。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朝廷的政令,那也得徐徐渐进吧,我去年来送肥料。
可是你们说不要的,朝廷的法宝本来就少,我们这边现在就一个能用的法宝。
县守大人说了,不够数,那也只能少分点了,大家都这么多。
去年都不要,今年都要,那可不就不够了么。”
“我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娘们,我什么都不懂,我哪敢拿一家人一年的口粮乱试。”大妈说的理直气壮,但是话锋一转,立刻压低了声音:“我们懂个屁啊,这不,天天在村子里听玉圭,慢慢就懂了么,小哥,我家地贫,多给点肥。”
“你们这些老娘们,嚷嚷什么呢,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人群后方,满脸沟壑的村长,扯着嗓子吼了几句。
人群散开,村长来了之后,环顾一周,口水四溅。
“朝廷都是有规划的,这法宝都没让你们掏钱,人家都说了,前三年,肥料都是不用掏钱的。
这税也比往日更少了。
去年给你们,你们都不要,看隔壁村收成的时候,粮仓都放不下了,一个个眼红的跟兔子似的。
这个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实验田,第一年收成,是直接不用交粮,直接免了。
人家第一年,不用交粮,收成也比往年多,落到手里的,一下子多了两三倍,你们眼红了?
嘿,活该。
让你们好好听玉圭学习,这法宝可金贵着呢。
我恬着脸,在县守那磨了三天,才给我们村子里借来一个。
这也就是如今陛下英明,吏治开明,我才敢去。
搁到二三十年前,我哪敢跑到县守衙门伸手。
都在这为难人家小哥干什么?过了几天好日子,就飘了?
敢拉扯衙门的人了。
都滚回去。”
村长扯着嗓子,喷的口水四溅,将一群老娘们喷的不敢说话。
一群老娘们,悻悻离去。
村长这才挤出笑容凑了过来。
“王小哥,你没惊到吧,这些老娘们没见识,你别跟她们计较。
其实要说起来,王小哥其实跟咱们都是本家人,热情了点,你别介意啊。”
“没事,没事……”年轻人摇了摇头,他现在天天下乡,都习惯了。
“那小哥,今年的肥料,我们村能不能多分点。
你也看了,这地贫啊,收成还不到隔壁村一半。
这几年,村子里添丁多,都是干不了活的屁娃子,还得人带着,又少了个劳力。
这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
要是今年收成还不行,就活不下去了啊。
老汉我现在一天吃两顿粥,省着吃,你看我都瘦成什么样了。”
小哥五官都快皱在一起了,苦笑着道。
“这都是提前定好的,耕地多少,土地肥沃程度,然后各自分多少,都是提前算好的。
我可不敢随便乱改,这是犯大忌讳。
陛下虽然开明,照顾着我们
“小哥误会了,误会了,我意思是,小哥回去了,能不能给上面反应一下情况。
你也看到了,村子里,都是光着屁股的屁娃子,可都干不了活。”
“行吧,我回去给大人说说。”
小哥继续分肥料,分完了,拿出纸鹤看了看,又踹了回去,提了提气,靠着双腿,向着下一个村子飞奔而去。
而后那村子,开始组织人施肥,继续口水四溅的喷人。
“二娃他娘,你是不是傻,说了多少次了,要适量,适量!
天天听玉圭,你听到狗肚子里了?
太多了未必更好,可能会更差,最合适的量,才能长的最好。”
“狗子,你是不是也傻了,屎也要尝尝咸淡?咋地,偷偷带回去,跟你家茅坑里的对比一下么?”
“这谁家的屁娃子,狗日的不会教么,都敢拔青苗了。”
村子说着,就见一个悍妇冲出来,拎起那屁娃子就是一顿毒打。
周围的村民,哈哈大笑,煽风点火。
“朝死里打,屁股给他抽烂了,都四岁了,还不学好,朝死里打。”
田地里,忙活的热火朝天,喧闹吵闹。
余子清三人遮掩了身形,看着这一切,余子清的嘴角带着笑意。
“我们继续转转,回头记得准备器胚,这明显不够用了。”
最偏远的村子里,都有一个玉圭,可以每天听。
这里也有更好的肥料可以用。
一切都发展的不错,十年,能这样,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余子清路过村子,在里面转了转。
村子里老人很少,但是十岁以下的小孩,却非常多。
那些小屁孩,光着屁股跑来跑去,打打闹闹,一个个看起来都很壮实。
这就不是饿不死了,而是能吃饱饭了。
而且肯定是有一定的油水。
饿不着了,这些人才敢生孩子,粮食足够了,才敢去养鸡养猪。
这肉也好,蛋也好,奶也好,归根到底,其实都是粮食。
有肉吃,身体壮了,一代接一代下去。
才有基础炼体。
而炼体,对肉的消耗,就更大了。
所以,现在炼体壮身,都还没开始推广,没基础条件。
后面就是对灵药的消耗更大。
而要种灵药,就要消耗土地,花费资源培育灵田,挤占粮食种植。
最终又是要升级种植技术、条件等等。
而只有粮食产量足够,才能有多余劳动力,去从事别的事情,发展别的行业。
饭都吃不饱了,别指望能发展别的。
一切的根基,都是粮食。
所以,余子清别的什么都可以不管,这个必须要插手。
他插手就是重视,
玉圭开辟的农事频段,再到秽气桶,统统都是跟农事相关。.
当资源足够多,吃的够好,身体够好。
以后修士数量的基础,军队的基础,才会足够大。
足够大的基数,才能出现更多的高手,顶尖的强者。
不给创造条件,就像以前的大兑,除了那些世家之外,外面已经几乎不可能出现九阶了。
余子清从最偏远的小村镇,一路逛到小城。
再一路逛到大城,他本来还担心,有秽气桶的时候,会不会有人,急不可耐的开始种植灵药。
毕竟,秽气桶的副产物,那些肥料,经过验证,是可以用来种植低级灵药的。
然后,余子清逛了上百个村镇,十几个城池,都没有遇到。
很显然,他重视,内阁也重视,
甲十四十年前,杀的血流成河,震慑力还是挺足的。
一切都是蒸蒸日上的样子。
余子清逛了一圈,看的心里也舒服,很有成就感。
按照记录,已经十年没有饿死过人了。
他不太信,还是亲自来转了一圈,不断的伪装身份,亲自去问,从那些人的笑容里,就能确定,应该不是假的。
余子清有些恍惚。
让地祇和修士,一起参与到建设之中。
这效率和效果,远远超过他的预期。
“陛下可还满意?”
“你知道我现在有个什么感受吗?”
“臣不知。”
“谁也无法阻止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给创造条件之后,人们爆发出的热情和积极性,远不是靠着威逼能做到的。”
“陛下说的是。”张曲力感叹一声,他是最能体会这一点的。
他本来还以为,经历巨变之后,神朝会保持颓势很多年,才会有起色。
没想到,只是十年,便已经比他曾经幻象的最好的情况,还要更好了。
从下到上,自上而下,整体精气神都完全不一样了。
其中秽气桶和玉圭,发挥出巨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