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是渴望的,但同时也在惧怕着。
惧怕淹过了渴望,让他整个人都无措起来,他的指尖死死的绞着被褥,紧紧抿着的唇角按捺住了所有想法。
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被窗棱处袭来的一阵风吹起,风中带着雷雨夜特有的潮湿,让他的眉眼也沾染上了湿气。
他朝着路薏南摇了摇头,但湿漉漉的眼里又是分外的明亮。
路薏南抬手揉了揉他的发,只说一句,“不如将这件事交给我,你什么都不要去想,好好养病。”
没有期待,才不会有失望。
路薏南弯着腰,路介明因为伤口的原因微微蜷曲着脊背,这样的姿势,让路薏南有了点居高临下的意味,居高临下的看弟弟,让她更有了年长姐姐式的关怀与疼爱。
路介明扬高了头看她,流畅的下颚线条让他漂亮的侧脸轮廓更加清晰。
路薏南这样瞧着他,不由的心间一动,这分开的许多年,他扶摇直上,在淤泥滩里开出了白莲花。
她的指尖顺着发丝来到了少年早就消失的腮边,少年很不适应,偏头避过她的手指。
路薏南并不介意,毕竟姐弟之间,也该有些肢体接触是要避开的。
她收了手,轻声说:“太傅将你教的很好,你我虽不是一母同胞,但胜似同胞,见你如今模样,皇姐很开心。”
路介明对路薏南的信任是带着幼时的情分在,或许还有点什么别的东西在,总之是,没有千万般防备。
太傅张成的去向一直是个谜,路薏南不报希望的试探询问,路介明便告诉她了,这种亲近,在路薏南看来,实在可贵。
他点了点头,下巴尖贴上了兔子柔软的毛发。
兔子很乖,窝在他的怀里,不再乱动。
路介明突然就想起了“小路子”,那只摇尾殷勤的小丑狗。晚上在他身侧睡着时,也乖的很,小小的团起来,生怕打扰到他,连尾巴都小心翼翼的收起来。
他这种人,对人命都无甚介怀,更不要说脆弱得多的小动物,但暖暖的一团的确让他的心口都发着热。
这样的热度一寸一寸熨贴着发皱的心脏,他能学会感受到这样的温度,也是因为那个人。
这四年间,她也该是他的老师。
今夜雷雨喧嚣,吵的人耳朵疼,但他心里塌空的那个地方,却叫嚣着寂静,似乎喊上一声,都能传来回音。
他垂着眼睫,指腹揉搓着兔子耳朵,“皇姐,那日围猎,我动手杀了人,杀了许多人。”
路薏南端着汤药,汤匙在药渍中搅动,都没有凑近,就可以闻到苦气,她忙着给他找蜜饯,手指才刚刚碰到蜜饯盘子,就听到他这话,一时之间,不由怔忡。
路薏南咬着嘴唇,略有些磕绊的说,“刺客……本该杀,你又何必自责。”
她生在皇家,人命如草芥,根深蒂固的观念下,也让她习惯性的将人命分为三六九等。
有的人动得了,有的人动不了,有的人在他们面前如蝼蚁一般,抬抬脚,就可以碾死。
饶是她这样的性子,都不由的习以为常。
父皇虽是明君,但执政期间,死在他手下的冤魂也不计其数,像他们这样的人,总是可以在谈笑风生中决定一众性命的去留。
刺客胆敢刺杀一国之君,不就是该死吗。
帐中烛火被风吹灭,陷入到一片黑暗中,旋即便有了婢子匆匆忙忙找明火的动静。
他就是在这时开了口,“我不自责”,他安静的说着,“我本来打算留这群人一命,但显而易见,这群人杀红了眼,箭乱射,伤及无辜,若要细究起来,父皇也属实无辜。”
“百姓愚钝,官员相护,造就了这样的恶果”,他顿了顿,“但我怕她因此跟我生气。”
路薏南始终是不够了解许连琅,关于她的诸多描述还是从阿竹的嘴里听到的,阿竹自带嫉妒情绪,所有的描述都有明显的主观倾向。
“她不会这么不明事理的。”路薏南想让他宽心。
“她当然不会,”他声音拔高了音量,像只护崽的公狼。
路介明长长吸入一口气,气灌满胸腔,但并没有让他好受到哪里去,“她肯不肯给我机会解释呢,我没有滥杀无辜,只是选择了最佳最快捷的方式降低更无辜的人的伤害。”
“我还没告诉皇姐呢,我来之前,连琅跟我生了气。”
他不再唤许连琅“姐姐”,而是改成了名字,做了他一直都想做的事。
这样的称呼名字的方式,可以让他暂时忘记她与他的年纪差。
他再次杀人时,指尖都在颤抖,无外乎其他,怕她以为他又成了四年前的路介明。
怕她又对自己失望。
但箭在弦上,他这一箭不出的话,倒地的就是窦西回。
他太久不杀人,此行的杀戮是因为这群刺客乱中突围,乱箭四射,对准了与此事毫无干系的人。
路介明浸在并不亮堂的帐篷中,叫人看不清楚,只有闪电划破天际的那一瞬间,映照出那张苍白的脸,他嘴唇上没有血色,像极了枝头的清冷白梅,生于寒,长于寒,还要融于寒,但花蕊却是暖黄色。
他扯了笑,整齐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皇姐觉得这些人该死,是因为他们试图伤害父皇,但为什么伤害父皇就该死呢。”
这一问,彻底打乱了路薏南的逻辑线,线条密匝,理不清。
“他们只是流民而已,铤而走险,舍了自己的命,却也救了后面一众灾民。”他偏头“哈”了一声,恰在这时,烛火又重新燃起。
白梅陷于暖意融融的光晕中,剥夺了冷意的白,只余下淡黄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