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梅月几个捧上来三碗梅花蜜水,外头就通报说平儿来了。
云安笑道:“她怎么来了?”
平儿进来道:“还不是因为你,舅太太和我们奶奶有话要告诉你。”
说着就向迎春、黛玉告了罪,将云安拉去旁里,笑道:“舅太太打发人送来两车东西,奶奶那里也有一箱子好玩意送你。”
云安奇道:“为什么送?”况且送东西也无需神神秘秘的。
“你真忘了不曾!”平儿拉她的袖子:“舅太太早就说过今年上巳节给你办及笄礼!”
“谁想到临了出了这里大姑娘的事,倒不好赶一日办了。舅太太、奶奶都怕你吃心,谁知你都不记得!”
平儿突然凑近了调笑到:“女孩儿的及笄礼若不十五岁办,那就得等到许婚以后方好再办。我想着是舅太太已为你打算好了终身,这回怕是要在亲事定了才给你大办了!哎哟哟,办完了立刻就娶过门去,到时候就是咱们王家奶奶了!”
杜云安从不想做王家少奶奶,她的婚事只听哥哥和自己的,只是这话不能说出来,还得装出羞臊的模样不叫平儿再打趣。
“……好姑娘,我不敢说了。”平儿受不住别人挠痒,忙求饶道:“还有一件事,你们的梅花雪糖再分我们一小瓮,奶奶近日忙的口舌干燥胃口不开,吃了你们的这个调出来的蜜水倒津津的清口儿。”
云安这才放过她,笑道:“你去跟她俩个说去罢,我酿的那几坛子都分出去了,如今也只饶她俩的吃呢。”
平儿知道安姑娘给舅太太、自家奶奶和她哥哥都分了好些,就过去笑求迎春和黛玉。
迎春的丫头司棋将将上来,手里捧着一碗新调的梅花蜜水是给平儿的。
平儿接过来,也不用勺子,捧着玛瑙小碗儿啜了一口,唇齿间淡淡的梅花寒香。她故意咂咂嘴儿,笑道:“你们怎么弄出来的?谁院墙院脚没有一二株梅花树的,往年至多是踏雪寻梅顽赏一回,偏只有你们不仅看,还会顽,更是顽的新奇顽的好吃……”
三个姑娘也不藏私,云安便说:“原是从一本杂记上看到个‘提糖’的办法,二妹妹说能用提糖的法子收藏鲜果子。冬日果子少,于是我们想起来能存果子,难道就不能存花儿了吗,这才试了试,谁知弄出的这个竟特别好。”
黛玉虽是三个里最小的,可她看过的书却最多,又是个过目不忘的奇才——正是她提议用绿萼梅,因她说《本草拾遗》中记载绿萼梅有“开胃散郁,助清阳之气上升,生津止渴,解暑涤烦”(注·引用)的效用。
“书里说提糖用雨水,我们换了雪水,味道却更好了。用上好的砂糖,和上雪水熬炼,将熬出来的所有糖油撇净了,边撇沫儿边续入雪水,直炼到黏稠如蜜,再放到凉罐里翻出淡淡的砂花儿,此时将洗净晾干的绿萼梅花并一碟酸果子汁儿一同浸入瓮中,摇晃匀称就得了。”黛玉细细的说。
平儿很敢兴趣,遂问:“酸果子汁是什么?”
迎春笑道:“就是南边才生的那种黎檬子,味极酸,咱们用来熏屋子,谁吃过它呢。不料加一点这酸果汁子却有奇效,原是她俩个新兴起来胡乱添东西的时候试出来的。”说着就指云安和黛玉。
云安但笑不语:冰块柠檬水可是养活了一家家饮品店,它的魅力你们还没正经尝过呢,只用来熏屋子,未免暴殄天物了。
黛玉捂着嘴笑:“我们试了别的果子,味儿也好。等新果子下来,我们还弄别的来,窖藏到冬日里,不就有鲜花鲜果子了。”
云安悄悄扶额,她做了什么,把个葬花惜花的林妹妹带成了这个吃花酿花的小饕餮?
幸好林妹妹爱花的心是一贯的,只听她对平儿道:“好姐姐,这法子别告诉别人,你们要吃只管找我们来要就是。”
“一旦传扬开了,这里的花儿有多少都要被祸害尽了!她们不如我们仔细,只怕会薅尽了枝头上的好花儿。”
平儿忙应下又道谢,还问道:“你们怎么摘得花儿?”
云安和迎春都笑,“有些是给花枝修整形状得来的,有些是从花树下捡的,倒的确不曾摁着一颗花树来揪花。”
“姑娘们虑的是。”平儿笑道:“若叫她们都知道了,便是不舍得那些功夫砂糖,只怕也得折花摘果的,不用多的,人人只伸一回手,府里的景致就没法看了。”
又叙了一会子话,平儿才告辞,回去将这梅花雪糖的做法告诉了凤姐,还笑着帮腔道:“我悄悄问过绣桔,好家伙,姑娘们是用她们茶房的小茶炉子弄的这个。那茶炉子才多大,平日吊个糖水粥羹的还罢了,这会子炼这新奇好东西,可是费劲。偏偏姑娘们还不藏私,将自己的好东西都分给了大家——冬天平明楼的银霜炭就没够使,是杜家大爷悄悄送进来了一车。奶奶勿怪,我也才听说的。这亏得是三位姑娘懂事知礼,不肯声张,不然落到别个人身上,只怕就该来跟奶奶讨了,还会叫上下说嘴从前如何充裕,如今又……”
平儿的这话正戳中凤姐最近烦恼的地方,熙凤先不提三个姑娘的事,先恼最后一则:“公中的银库都空了,我能如何!因还国库银子的缘故,大老爷逼着开了银库,清点了才发现公中竟然只剩下不足五万两银子!这里
第46章分小家
面上年的地租房租都没动用的,今年才开年,只这四万多连一年都支应不下来……闹了那一场,也没找到这府里历年的积攒去哪儿了,反把银库所有银子搬空了。现在叫我管家,把对牌钥匙都给了我,可我还打饥荒呢,如何管来?”
“偏偏还国库的事情还不能传扬了,家里上上下下还要同从前一样的过活,是当我能变出银钱来吗!若不是老太太给了二万两叫先开销用,我也该装病请辞了。这二万两要用到九月里各地送租子上来,统有近七个月呢,我一日日愁的什么似的。我查上一年的总账,阖府花了七万多两,便是除去我和你二爷成亲的花费,那也得有五万五千多两,如今这些差得忒多了!老太太都有意节省了,那起子小人还想和从前一样抛费,做他娘的春秋大梦罢!”
熙凤气的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平儿忙劝,此时在房里的另一个丫头顺儿凑近了说话:“我听说件事情,不知该不该回禀奶奶。”
顺儿如今也是王熙凤心腹人儿了,凤姐听她这样就骂道:“又做这哼哼唧唧的,干脆些个,要说就说,不说别嚼你娘的舌根!”
顺儿笑道:“奶奶叫我说的,我说了您别恼。”不等凤姐骂人,顺儿赶紧道:“还库银的事不少人都知道了,只是老太太下了封口,说谁敢传到外面去就一家子发卖,所以才不敢明里说。可背地里大伙儿都害怕打饥荒呢,对所有银钱的事都格外上心,盼望着府里哪里发一笔横财过以前的好日子——看,奶奶又急了,你等我说完这句呐!——所以薛姨太太送了二万两给太太的事就叫偷瞧到了,还听薛姨太太说‘这二万两是助府里度一度难关,国公府第的体统不能少了’。底下人都说薛姨太太分明是拿这个钱给公中上下的,可太太却没拿出来。”
凤姐噌的一下站起来问:“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末,大约有五六天了。”顺儿答道:“我今儿偶然听到人说才知道了,那些人都防着奶奶与太太一条心,还是我要拉她们到奶奶这里来对峙,她们才肯原原本本的说了。我紧着就回来告诉奶奶……”
凤姐怔了半晌,咬着牙道:“二十二万两,舅老爷给了两万,老祖宗补了近一半,原本二房只出了五万多!可公中的银子补给了二万两,姨太太那里的二万两又叫太太填补了自家,这算起来倒只出去一万银子!倒把老太太和官中掏空了的……”这官中日后是她和琏二的,老太太的私房里也该至少有大房的一半儿……合着全是琏二吃亏,她还要劳心劳力的操持俭省不落好!
“罢了!”凤姐气一回忽然道:“谁对我好我就贴补谁!反正全家都要节省了,我只管重新分布厚薄了,若谁抱怨委屈,只管跟太太诉去罢。”
“平儿,你方才说姑娘们自己花钱买炭?”
是杜家大爷送的,平儿心道,可嘴里却还顺着凤姐说:“是。”
“姑娘们的份例从来用不完,可用不完的也没见买办和大厨房将银子退回账房里,但凡按旧例拨给的,都花的干干净净。我喂饱了他们也得不着一声感激,索性不叫他们管姑娘们的事情了。”凤姐冷笑:“从此以后,将旧例该拨出的所有钱物不直接给买办房给厨房了,一气儿都给姑娘们自己,叫她们自己分配,命每个屋子里的大丫头一笔一笔的详实记下来。用不了就归到姑娘们自己的私房里去,不够的或请爹娘兄弟贴补,或裁减屋里的用度,反自己看着办就是……”
平儿顺儿都笑道:“万没有不够的理儿。只是这样是不是繁琐了些,胭脂水粉之类的还好说,每日的吃食却叫大厨房多了两三个步骤。得姑娘姐儿们前一日说下了想吃什么,算出本屋所有人用多少钱,然后买办可着头去置办,再后大厨房才能做……”
“肉蛋菜蔬还好,还有柴火呢,这屋里用的多,那屋里用的少,只怕又是场风波。”
凤姐哼笑道:“只许各屋设小厨房就是了,大厨房裁剪人手,挑好的留下来分配。老祖宗和宝玉一处儿,红白案的好厨子配齐一套就够使了。平明楼一处,那里头除了二姑娘另两个都不缺人手钱财,她们要自己聘买厨娘都行,反正姐儿几个好的跟同胞姊妹似的。致远斋和露微堂合起来一处,有大嫂子看着,任是哪个刁钻的厨娘也别想糊弄捞油水。太太那里也是一处,周姨娘赵姨娘几个只跟太太吃饭就是了。若是姑娘们跟着老太太吃饭,只各处孝敬吃食就罢了,各人的口味不同厨子做的凑一起,还新鲜有趣儿。”
凤姐越说越觉得很对:“去年北边的庄子上总共送来二万一千斤主子吃的好米,到了末末了儿却不够,还得从米铺里买来了五十斛补充。这些上用米粮便是将各屋里一等的口粮都囊括了也尽够了的,只是不知被人弄鬼卖出去多少!如今索性开了各个库房,都按份例分给各处去,我还省一省心!”
“奶奶这是想叫各处过自家的小日子了吗?”平儿想了想,拧眉道:“若是这样,奶奶管家管什么呢?”这是将手里管家权都分化变弱了。
“好丫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我再管家,也得按祖宗旧例走,偏作难的是我,别人贪墨偷油水的!银库都空了,我查过这十年的账,五年前还有盈余,可这五年每年的收入开销将将持平了,我这样管家来有什么意思!”根本没有好处,尤其今年眼见还要打饥荒了。
凤姐是舍不得权利风光,只不过她也并没有将所有都交出去:“除了各人的份例,这府里的公库却还在我手里,与各家的人情往来,交际礼物都仍要我来管。公中的银库、布库、金银器皿…都还是照以往来作,器皿家具之类的各屋子尽可以去取,只不过虽损毁了谁赔罢了。”
平儿顺儿都合掌:“阿弥陀佛,若是老太太同意了奶奶的想头,只怕今年也不用打饥荒了,少了多少开支呢!”东院大老爷处是早这样分开了的,可不算大老爷,只二老爷宴请清客相公的花销以后是二太太房里供应了,这就节省出了多少!
根本不用等到贾母叫凤姐上去,王熙凤已风风火火的到上院里将这些话说了:“老祖宗,我年轻压服不住人,这些日子闹了不少笑话,下头人也多不满的,因此我想着不如这样做了,一则叫是分担出去些事务,二则妹妹们大了,她们已立了院子,如今将本院的这些事也教她们管……”
“买办和厨子都由各处自己择选,从原来买办房、大厨房挑人也行,自家重选了人也行。这一来,兴许东西饭菜更合心意了呢,若是做的不好,自己就能罢免换掉。大厨房、买办房各房只留下能干几个,便于府里的事务,比如照管上夜的人这样不分属各处的人。”
贾母这几日也正悄悄查看计算自己的私房呢,她的梯己虽厚,可一下子去了十万多也不是闹着玩的,因此对王夫人的不满上了个新台矶。这会儿听到凤姐的提议,老人家想了想,倒也真是个俭省的好法子,两个商量一回,就将此事做定了。
贾母还道:“浆洗房、灯火房、针线房的人也各个分配了,每处只留几人做官中的事务就行,各屋里的事不用她们做了。这些地方多出好些人,挑拣好的留下来,其余都打发了罢——你太太三灾八难的病了这些时日,正是替她祈福的好事儿。”
“这分起来不容易,这几日你快弄出个章程上来,各处所有的人先叫你太太挑选,我这里从前也不大用她们,只将两个厨子留下来便罢了。”
贾母一锤定音,没经过病歪歪的王夫人,荣国府已分成数个小房。任是王夫人撑着病体,将王熙凤叫去埋怨了一顿,却也不得不遵从了。
荣府原本有三四百丁,几百女孩子,经王熙凤大刀阔斧的一梳理,倒少了一半儿。尤其是那些个挂名吃‘空饷’的人,个个都恨得咬牙切齿。骂王熙凤的虽有,但琏二奶奶这通又狠又绝的作为实在震慑人,于是更多诅咒骂话都向“慈软”的王夫人去了,谁叫是为她祈福求好运才弄出来的这些个事情。
经此一事,王夫人在阖府的人心散了大半儿,几十年积攒的好名声也败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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