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缨摇头,“不,我只是在想你刚才说的话。”
白鸳上前来,“奴婢说了什么?衣裳首饰归奴婢管?”
秦缨道:“不,你刚才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若适才白梨是帮我整理文册,你必然不会有这般大反应,但你见她收拾衣裳,还是贴身小衣,自然想到了前次她洗坏了小衣之事……”
白鸳也瘪嘴,“可不是,奴婢现在都还可惜呢。”
秦缨眼底微光明灭,很快她轻喃道:“正该如此,寻常人绝不可能那般大反应,除非被蛇咬过……”
白鸳听得云里雾里,“您在说什么?谁被蛇咬过?”
秦缨摇头,又沉着面容,起身在屋子里踱步,白鸳知道她在苦思,也不敢出声打扰,某一刻,秦缨顿足道:“明日一早,我们往刑部走一趟。”
白鸳眨了眨眼,机灵道:“您不会是要去找崔世子吧?”
秦缨点头,“不错,我有事相询。”
白鸳表情有些古怪,却也只是一瞬,这些日子过来,她最是明白秦缨也不再将崔世子放在心上,她应好,“那您快早些歇下。”
……
翌日一早,天光刚刚大亮,秦缨便乘着马车往千步廊而去。
千步廊在皇城墙根下,六部衙门和各处卫司都在此处,沈珞驾车马车从御道而过,快到宣武门之时右转,又走了两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刑部之前。
大清早的,刑部正门大开,小吏和差役们正面色焦急地应卯,秦缨下马车表明身份,值守的衙差一听要见崔慕之,立刻进去通禀,不过片刻,秦缨便看到崔慕之从门内大步而来,见真是秦缨,崔慕之显然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秦缨正色道:“有一事相询,崔大人眼下可有空闲?”
“有。”崔慕之不假思索地答话,话音落地,才觉出不对劲,他虽被秦缨冷待了多日,但从前秦缨追逐他的模样尚且根深蒂固,他一时忍不住想,难道秦缨伪装了多日,终于要忍不住了?她真是在欲擒故纵?
若是从前他该厌恶排斥,可此时,他心跳却忽然有些快,奋力克制,才未将心底情绪流露分毫,他语气如常道:“衙内有厢房,你随我来吧。”
秦缨点头,跟着崔慕之入了衙门。
崔慕之在前带路,听着秦缨跟在他身后的脚步声,莫名有种恍惚之感,毕竟秦缨对他的态度转变之大,他适应了这近一月都仍然觉得别扭,所幸,今日秦缨又来找他了,虽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可时光好像又回到了一月之前。
到了厢房,崔慕之板正着脸请她落座,略一犹豫,又屏退左右,好令秦缨无所顾忌,而秦缨见他如此,也露出满意之色。
崔慕之注意着她的神色,愈发觉得自己猜测的无错,他坐在一旁,淡声问:“有何事?”
秦缨肃容道:“我接下来问的可能有些唐突,崔大人若实在不愿回答,也无碍,但思来想去,没有比崔大人更好的人选了。”
听着“唐突”二字,崔慕之心跳的更快,按照秦缨从前的脾性,无论喜欢还是厌恶,都直白的骇人,岂不是容易唐突他人?
崔慕之背脊微挺,“你说。”
秦缨点点头,“我想问崔大人关于卢月凝之事,她没有别的闺中密友,而你与她自小青梅竹马长大,是除了卢国公府众人之外,对她对国公府了解最多的,我想问问她是哪年开始礼佛的,她母亲当年又是因何病而亡的。”
秦缨说完,却见崔慕之面色陡然一僵,人也好似离魂了一般,定定望着她不语,秦缨心底叹了口气,“这是卢氏的私事,崔大人若是不愿说也没什么。”
崔慕之紧绷的心弦猝然断了,喉头亦发紧,隐秘的期待落空,而秦缨此问,更显得他的心思十分可笑,他落在膝上的拳头微微收紧,艰难地出声,“为何问她的事?”
秦缨也不隐瞒,“我对案子有了些推测,但无证据,不好贸然去国公府探问。”
一听此话,崔慕之心底的杂念散去三分,他皱眉道:“难道旧案和卢国公府有关?还是与凝儿有关?”
秦缨摇头,“我不确定,但有些蛛丝马迹十分古怪,令我不得不做联想,我适才问的你可能帮忙?若有不便,我再另想办法。”
秦缨俨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崔慕之略一犹豫,沉声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凝儿四岁之时便被送入庵堂,是她母亲陪她去的,一住便是四个月,起初她父亲觉得这法子无用,但当时卢家老太爷还在,老太爷也信佛,便令凝儿和她母亲去了。”
“自那年之后,她都是二月入庵堂,六月归来,七月再去,如此去了两年,一直到贞元九年初,当时卢家老太爷病危,她们母亲要留在府中侍疾,结果没多久老太爷病故,她们又要守孝,便搁置了,到了贞元九年下半年,她母亲也病了,便再未成行。”
微微一顿,崔慕之道:“当时我也尚且年少,只记得跟着母亲过府探望,却都未见到她母亲的面,似乎是会染人的痨病,她母亲一直捱到过年,年后尚未出正月人便没了。”
秦缨又道:“之后呢?”
“之后便是国公府办丧事。”说起这些,崔慕之语气深重,“当时凝儿才六岁,我已年过十一,她没了母亲,只有个大伯母照拂她,看着十分可怜,她因常在庵堂待着,除了朱赞,也不与其他小辈相熟,只有我与她熟稔些,由此我便对她照拂颇多。”
秦缨听得点头,“然后呢?”
崔慕之语气越来越沉,“然后她要为母亲守孝,一年都未离开京城,我和母亲偶尔过府探望她,她便也将我当做了半个哥哥,她父亲当时悲痛过度,意志消沉不说,整个人变得喜怒无常,时常出门买醉,对她不管不顾,甚至还丢了差事。”
“卢瓒的父亲身为长兄,又劝又骂,几月之后终于令他清醒了几分,他不愿睹物思人,便开始寻别的喜好来转移精神,先是去走亲访友,又去卢家的各处产业上转,最后发觉养花可怡情,便去城外庄子上养花,一去便是半年。”
“去卢家各处产业上转?”秦缨心弦微动,又问道:“他去城外养花是何时,你可记得?”
秦缨问得仔细,崔慕之谨慎道:“他当时无心朝堂,便问起了府上庶务,出城养花的时月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丧礼完了几个月之后,应是秋天,我记得秋天去国公府看望之时,他们二房的院子里便只剩凝儿一人,当时秋景萧瑟,她小小年纪住那般大的院阁,每晚都怕的直哭。”
卢月凝幼时遭遇的确凄惨,秦缨不禁叹了口气,崔慕之又道:“第二年开春之后,因凝儿身体还是不好,又一直思念母亲,她便自己和卢国公说要去礼佛,那时我正要入军中,还去送过她一回,从前去礼佛,好歹还有她母亲作陪,但那之后却都是她自己一人,还只是个半大孩童。”
崔慕之回忆起往事,语气中多了怜悯,想到此前对卢月凝的态度,不免生了两分愧责之心,他忍不住问道:“所以你怀疑卢国公府的谁?难道怀疑凝儿?当年她才六岁,刚没了母亲,旧案如何都扯不到她身上。”
秦缨颔首,“我自然不会怀疑她是凶手。”
微微一顿,秦缨又道:“她母亲和卢氏其他人关系好吗?”
崔慕之愈发不解了,正色道:“自然,她母亲是他父亲求娶来的,虽然并非京城世家,可她母亲出自密州于氏,也是百年书香门第,她母亲当年还有密州第一美人之称,再加上她母亲性子柔善,与她父亲琴瑟和鸣,并且卢国公府人口简单,她父亲和卢国公又是亲兄弟,不必勾心斗角,自然都十分和睦。”
秦缨蹙眉,显然崔慕之的回答并未解决她的疑问,她不由问:“这些是你看到的,还是卢姑娘告诉你的?”
秦缨语带质疑,崔慕之不禁有些不快,“她父母亲的事坊间也有流传,至于平日里是如何相处,我过府走动之时能窥见一二,其他的也只有凝儿告诉我我才知晓,怎么?难道这中间还会有何假象,又或者凝儿会撒谎不成?”
见他语气已有些不耐,秦缨便是有疑问也不好多言,她叹了口气,“查案总免不了质疑,我并无不敬之意,我要问的也就这么多了,多谢你。”
秦缨丝毫不拖泥带水,话落便起身要走,崔慕之也站起身来,“我知你在查案之道上颇有天分,但不管是怀疑凝儿,还是怀疑卢氏,眼下瞧着都有些荒唐,凝儿前半生坎坷,你问我也就罢了,最好莫要在国公府之人面前提她母亲之事。”
秦缨刚道了谢,虽不喜他的语气,但崔慕之护着卢月凝,也不会令她意外,她牵唇,“你放心,若无这些考量,我也不会来问你,不耽误你办差,告辞了。”
秦缨有礼有节,态度更是泾渭分明,崔慕之本就是告诫,可得了这般回答,心底反而堵得慌,眼见秦缨大步而出,他忍不住上前道:“你有何推测,不如说个明白,也好让我知道到底是不是荒唐。”
秦缨脚步微顿,头也未回地道:“等找到证据,京畿衙门自然会禀告给崔大人。”
崔慕之心腔一窒,眼睁睁看着秦缨出了刑部衙门。
待上了马车,沈珞在外问道:“县主,现在我们去何处?”
秦缨掀帘往千步廊以西看了一眼,“去金吾卫衙门看看,若谢大人在,我正好有事相告。”
沈珞调转马头,马车顺着长街辚辚而行,又走了两炷香的功夫,便到了门庭森严的金吾卫之前,沈珞停好马车上前探问,很快回来道:“县主,谢大人在。”
秦缨掀帘而出,门口的守卫认得她,行礼之后连忙将她带进衙内,又边走边道:“谢钦使来衙门有一会儿了,眼下多半在和冯大人说话。”
秦缨点了点头,顺着熟悉的廊道往龙翊卫的方向走,此刻日上中天,秋阳暖烘烘地照在金吾卫各处,等路过校场之时,只看到有百人的队伍正在操练枪术,随着军鼓声响,差卫们动作熟练,整齐凌厉,可忽然,有几人注意到了秦缨。
大抵是金吾卫少见女子,再加上其中一人认出秦缨,忍不住轻呼了一声,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了过来,军鼓还在响,但差卫们整齐的动作与队列都乱了,秦缨并未注意到,但谢星阑从后衙出来之时,看到的便是所有差卫只顾看秦缨,不顾阵法演练的乱象。
他剑眉一竖,步伐加快,又目光凌厉地看向阵列中,被他视线扫过的差卫们背脊一凉,待瞧见是他,纷纷将脑袋回正,再不敢多看一眼。
秦缨瞧见谢星阑出来,只觉巧极,待走近了,却见他面上一片冷色,不知大晌午的谁招惹了他,正疑惑着,谢星阑开口的语气却算柔和,“我正要去找你。”
秦缨眼瞳微亮,“是查到什么了?”
见谢星阑颔首,她急不可待道:“正好,我也有一推测要告知你!”
谢星阑闻言忍不住弯了弯唇,秦缨这时又道:“昨日虽觉古怪,却摸不到章法,昨夜想了半夜,适才又去刑部找了崔慕之一趟,越发觉得可能性极大——”
秦缨语声严肃,又隐隐有些找到新方向的激奋,但谢星阑却未立刻问是何推测,他唇畔弧度缓缓消失,凝声问:“去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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