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王家时,周行伦又抬头瞅了一眼虞衡身后的方氏,压低了脑袋,小声解释道:“县里那王家,和方娘子的前夫家是同族,都是有名的富户,又有州城的王家做靠山,财大气粗,下官……下官一时猪油蒙了心,收了他们一点银子,就默许了他们逼婚之事。”
方氏讶然地睁大了眼,万万没想到这里头竟然还有王家的事,莫名又恶心了一把,看向周行伦的目光也格外不善,冷冷道:“得了吧,逼婚不逼婚,也不是你能说的算的。依我看,你收的那好处,更像是封口费吧?袁氏夫妻,当真是被野猪害死的吗?”
方氏从来不觉得王家人是什么讲道理的遵纪守法之辈,以他们霸道的行事作风,即便这几年缩着脖子做人,收敛了不少,但也不至于为了农家逼婚的事儿给县令封口费,以他们的自视甚高来看,最喜欢的就是像处理袁腊月婚事这样的手段,让袁腊月的叔父出面做恶人,一应行为都在法理之内,披的那张人皮还挺像回事。
周行伦再次叫苦,只哀叹自己倒霉,怎么这座煞星也跟着来了。这位可是和王家有着深仇大恨的铁娘子,让她听到自己帮着王家做恶,自己还能讨得了好处吗?
天要亡我!
虞衡和方氏打了个漂亮的配合,从善如流地接口道:“事已至此,你还想替他们隐瞒不成?要我宣仵作过来吗?”
周行伦的背脊顿时佝偻了下去,终于承认,“仵作验尸时,说那两头野猪像是被人故意放出来伤人似的,对人的仇恨非常大,一出面就把人往死里拱。衙役也说,野猪的脚印这些东西消失得很是突兀,就像是有人把它们带走了似的。所以下官怀疑,害了袁氏夫妻的野猪,有可能是有人故意放出来,想看野猪狩猎的。但找不着证据,钱家那边又拉着许多人作证,说是亲眼看到了袁氏夫妻被两头野猪追着拱的场景,便就这样结了案。
后来,钱家突然张狂了起来,下官觉得奇怪,又去查了一番,结果就查到了王家的头上。原来,钱家说的攀上了贵人,就是和王家搭上了线。王家钱财不少,根本不缺金银,随便从指头缝里露出一点,就够让钱家享用不尽了。”
说到这里,周行伦又苦笑一声,“下官也不知道当初是被什么鬼摸了头,查到王家头上时,王家给了下官一笔丰厚的银子,言语间还暗示下官以后要是缺银子,都能找他们要。下官就……”
虞衡一听,这人倒还有几分本事,直觉很准,查案都能查到点儿上,就是意志太过不坚定,受不住敌人的砸银子大法,当场就变成了敌人的走狗,不仅不为受害者鸣不平,反而对罪魁祸首加以庇护。之所以迟迟不上报,想来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给方知府上贡,这才一直把这案子给压着。
本以为拖一段时间也没事,却没想到虞衡和前任刺史完全不同。这位在怡阳府当知府时就到处跑,现在当了刺史,也没闲着,开始往各府跑。
结果这么一跑,他就撞枪口上了。
周行伦只觉得绝望,他这个出头鸟,在虞衡当上刺史后第一个冒头搞事情的,指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这一刻,他才真正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答应王家的要求,真是脑子进了水。
虞衡看到了周行伦脸上的悔色,却丝毫不同情他。周行伦这种人,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侥幸心理非常重的人。要不是被虞衡当场抓包,周行伦也不会后悔,只会笑眯眯地数着银子继续和属下一起打叶子牌。
现在后悔,无非是见东窗事发了,畏惧责罚罢了。
袁腊月最为气愤,她听明白了,她父母的死根本就不是意外!
这姑娘当初在痛失双亲被叔父逼婚的情况下还能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来,意志力绝非一般人可比,在听到自己父母之死不是意外后,袁腊月当即上前,狠狠揪住了周行伦的衣襟,咬牙切齿地追问,“你再说一遍,我爹娘是怎么死的?”
殊不知周行伦比她更震惊,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袁腊月?”
袁腊月手上不断使劲儿,眼中一片阴霾,一点光亮都没有,掐得周行伦直翻白眼,“我再问一遍,我爹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周行伦挣扎了好一会儿才从袁腊月手里捡回来一条命,喘了好几口气才回道:“唉——你不是都猜到了吗,还问什么?没错,野猪是王家人故意放的,那家有个疯子,就爱看猛兽扑咬人,你父母倒霉,正好那天碰上了他。后来,这一幕被钱婆子看到了,便想办法从王家手里要了一笔封口费,而后拿着这笔钱引诱你二叔,想让你嫁给她孙子。”
这事一环扣一环,最无辜最倒霉就是袁家人,什么都没干,祸从天上来,莫名其妙丢了性命,袁腊月也就十五岁的年纪,便家破人亡,还要被黑了心肝的叔父逼婚,但凡她再软弱那么一点,都要被吃得渣都不剩。
事情已经查明,虞衡索性在兴平县又升了一次堂,命护卫将钱家人和王家人都押过来,好好审审。
王家那边最好审,两头野猪就是物证,体型那么庞大的野猪,不可能没人见过,只要找到证人,即便王家后来将野猪放回山上了,也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钱家那边就更好办了,王家的罪一定,钱家直接定个包庇罪,钱婆子在村里横了半辈子,村里人想着她四个孙子,就有两个孙子不大好,,一个病一个傻,一般也不同她计较。
结果这次,没人让着她后,等着她的,就是牢狱之灾。
至于袁二叔,那就更好办了。
朝廷本就设有女户,袁腊月乃袁氏夫妻独女,自然可以按规矩请立女户,继承袁氏夫妻留下的家业,与袁二叔无关,婚姻大事也由不得袁二叔做主。
不得不说,后面这个判决,才叫百姓们开了眼。
袁二叔夫妻一个不察便翻了车,还要把先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出来,袁二婶想想晚上都睡不好睡觉:那可是他们家的银子,怎么就白白便宜了一个丫头呢!
围观的百姓们也表示三观受到了冲击,原来朝廷还有“女户”这玩意儿?还能由女子单独立户继承家业?
这可真是件新鲜事儿。
由此可见,岐州这边有落后。大宣开国之初就把律法给定好了,女户早就有,兴平县百姓现在还跟听天书似的,仿佛第一回知晓还有女户的存在。
朝廷规定的律法,和有时候具体的操实施比起来,差距真是太大了。
有些人三观正在重组,也有人高高兴兴地点头,飞跑回家把女儿拽回来,气喘吁吁地问虞衡,“大人,现在就能帮女儿立女户吗?草民就这一个女儿,可不想便宜了外人。”
学的还挺快。虞衡不由摇头失笑,点头乐道:“当然可以,我先为你写份公证书,证实立百年之后,一应财物都由女儿继承。到时候,你女儿自动成为女户,只需去衙门管户籍那里知会一声就行。”
别说,有了这一个打头的,有那些家里没男丁的,都趁着这个机会一起找虞衡为他们的女儿办女户了。
这场面,莫名还挺有趣,虞衡看得颇感欣慰,家产给女儿,为女儿立女户,总比不把女儿当人,随便找个人家嫁出去,而后把财产给侄子好。
改变嘛,就是这么一丢丢来的。
袁腊月得了父母留下来的遗产,却不想再继续待在村里。她也看得出来,她二叔并不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悔过,心里还记着仇。要是她继续在村子里住着,二叔也好,钱家也罢,总有和她继续闹起来的一天。乡下真不是个完全讲道理的地方,谁的拳头大,说话就有分量。她分得的田和地,一准儿守不住。
现在她二叔嘴上说还,等一回去,一说要还,肯定瞬间变脸,强占不给。她一个无依无靠又没什么武力的姑娘,实在争不了什么,还得担心钱婆子暗中使坏,将她那个傻孙子放进袁腊月的家门,闹个人尽皆知。
于是,袁腊月特别干脆地在朝堂上表示,“民女父母已经下葬,民女也不想再回伤心地。既然已经立了女户,民女便把家里的田地和房子都卖了吧,日后,除了给父母上香,我都不会再回村里了。”
最后一句话,袁腊月是对着她二叔说的。
她二叔神情一愣,袁腊月又开始求虞衡,“大人心肠好,民女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怜悯帮忙。”
虞衡挑眉,“何事?”
“民女什么都不懂,卖田地房屋之事,民女想托大人帮忙。这些日子,民女在慈幼堂中安身,觉得那些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委实可怜。民女身无长物,卖田地房屋所得的银钱,便取出一部分捐给慈幼堂吧!”
方氏眼中露出了星星点点的笑意,果然是个聪明姑娘,那些财产,即便大人判了归她,她一个人也要不回来。现在托付给大人帮她转卖,那她二叔也不能再占着这些东西不还了。没见她二叔脸都绿了么?
虞衡眼中也浮现出一抹笑意,欣然颔首,应了此事。
袁腊月当即高兴地连连给虞衡磕了好几个响头,又起身,像一只花蝴蝶一般,轻快地奔到方氏身边,一脸期冀地看着她,忐忑问道:“方娘子,我可以去慈幼堂干活吗?洗衣做饭我都会,带孩子我也可以学,一准儿做得特别好!”
方氏看着这样机灵的一个姑娘,哪有不愿的?正想点头,又是一顿,将话头又抛给了虞衡,“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大人应了才行。”